▲非遺傳承人馬曉雨、劉瑾晗在瓷器上創(chuàng)作的“蟲鋦”系列
作品細節(jié)
圖片來源:受訪者
修復后的器物,鼓勵人們保留著“傷痕” 繼續(xù)使用,這不僅是對器物本身的尊重,更是一種坦然擁抱生活的態(tài)度。技藝的根源也許并沒我們想的那么重要,誰能將其發(fā)揚光大,便能更有力的擁抱它。
當一件心愛的器物不小心碎裂時,你是嘆息著將它丟棄,還是愿意賦予它涅槃重生的機會?
在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金漆鋦藝”傳承人、器合修復主理人馬曉雨與劉瑾晗夫婦手中,那些破碎的瓷片、斷裂的玉鐲、出現(xiàn)裂縫的器皿一一這些曾陪伴主人度過無數(shù)日常的物件,經(jīng)過他們以非遺技藝“金漆鋦藝”悉心修復后,于裂痕處綻放金色的光芒。并正以其獨特的魅力,為我們重塑關(guān)于修復的故事。
同為“95后”的馬曉雨和劉瑾晗,在俄羅斯的大學校園里相識。彼時,兩人都是留學生,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而走到一起。馬曉雨因自幼學習古琴,早早接觸到大漆工藝,體會到這種神秘材質(zhì)的溫潤與神奇;劉瑾晗則癡迷于博物館里的古董與歷史故事,熱衷于探究器物背后沉淀的時光。
盡管他們所學的專業(yè)與修復工藝并無關(guān)聯(lián),但對老物件和歷史細節(jié)的熱愛,讓他們在青春歲月中彼此吸引,最終攜手踏上了器物修復之路。
▲馬曉雨、劉瑾晗夫婦
畢業(yè)后,這對熱愛品茶、閑暇時也喜歡鉆研器物修復的夫妻,在一次不慎打碎心愛的茶具后,萌生了親手修復器物的想法。起初,他們通過查閱資料、觀看視頻,邊學邊練,為自己和朋友修復一些小物件。
沒想到,這一嘗試讓他們越發(fā)著迷,不僅技藝日益精進,對修復的理解也愈發(fā)深入。2019年,夫妻二人正式成立了屬于自己的器物修復工作室,并開始走訪各地,拜師訪友,在游歷中不斷學習和提升。
▲金漆鋦藝修復的陶壺
起初,家里人并不看好他們的選擇,常常疑惑:靠修這些東西,真的能養(yǎng)活自己嗎?然而,修修補補的過程帶來的滿足感,讓他們樂在其中。這門“鋦鍋鋦碗的快樂”,對他們來說遠不只是謀生手段,更是一種能為生活增添無窮樂趣的技藝。
無心插柳之下,越來越多的人在社交媒體上注意到他們的作品,紛紛前來咨詢,他們的工作室也因此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
▲劉瑾晗在設(shè)計金漆鋦藝修復陶壺的方案
對于“器合修復”名字的來源,他們說:“一方面,‘器合’代表可以將器物修合;另一方面,代表‘道器合一’,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我們希望修造的器物可以符合客觀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道’不立文字,‘一’圓融無礙,于是就留下了‘器合’,讓我們在“道器合一”的道路上成長;此外,‘器合’也諧音‘契合’,象征著我們夫妻的心心相印。”
▲非遺傳承人馬曉雨、劉瑾晗在瓷器上創(chuàng)作的“蟲鋦”系列
中國非遺館展覽現(xiàn)場
圖片來源:受訪者
2020年,馬曉雨和劉瑾晗正式拜師于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金漆鑲嵌髹飾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清宮造辦處第六代傳人李德倫大師,系統(tǒng)學習大漆工藝,并在北京金漆鑲嵌博物館深入鉆研金漆鑲嵌髹飾技藝等多項漆藝技法。從此,兩人成為清宮造辦處的第七代傳人。
談起那些激發(fā)他們修復靈感的古董瓷器,馬曉雨和劉瑾晗的眼中總會不自覺地閃現(xiàn)光芒。
馬曉雨舉例了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見到的宋代龍泉青瓷“馬蝗絆”——這件明代便已用鋦釘修復的日本“重要文化財”,跨越數(shù)百年,將“殘缺之美”的東方哲思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是他們心中的一件“白月光”作品。
▲南宋龍泉青瓷“馬蟥絆”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我認為難能可貴的是在博物館中去展示器物殘缺之美的這種行為,讓更多觀者體會到多元的美,了解傷痕背后的故事。”馬曉雨說。同樣令他們印象深刻的,還有首都博物館收藏的遼代定窯柳斗杯。那只瓷杯僅用兩顆宋代風格的簡約鋦釘,便將斷裂成兩半的器物穩(wěn)穩(wěn)連接,力與美在其中融為一體。
▲馬曉雨、劉瑾晗在聞香杯上創(chuàng)作的“蟲鋦”系列
融合了起源于明代的“百寶嵌”工藝
回到日常創(chuàng)作,馬曉雨和劉瑾晗各自在相鄰的工作室中默默耕耘。劉瑾晗專注于金漆與蒔繪,對環(huán)境的無塵有極高要求;而馬曉雨則致力于鋦藝修復,金屬打磨過程難免會帶來些許粉塵。雖說兩人“比鄰而居”,但由于各自投入、專注于不同工藝,平時工作中反而“各守一方”。
▲隨器物傷痕的走勢與器物紋樣而設(shè)計蒔繪修復的茶杯
“遇到一些比較難修復的案例,我們還是要通力合作的。 ” 馬曉雨笑著說。不少修復項目需要兩人技藝的巧妙結(jié)合,在交流碰撞中誕生全新的想法——比如二人共同研究出了如何在保證食用安全的基礎(chǔ)上,做到瓷器的無痕修復。
▲物主送來的缺口建盞
“最初,我們接到的修復多以建盞和紫砂壺等食用器皿為主。一些客人希望能夠做到無痕修復,但傳統(tǒng)的無痕修復往往會用到一些化學材料,這讓我們倆一直在思考和嘗試,能否用天然大漆來實現(xiàn)無痕修復,做到讓器物不僅美觀,還能安全地重新投入使用。”
▲ 使用大漆填補缺口
“為此我們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反復嘗試。這是一個極具挑戰(zhàn)的過程,尤其是大漆的顏色非常難以把控。剛刷上去的顏色和干燥后的顏色會有差異,而且大漆會隨著時間和光照發(fā)生變化,可以說它是‘活’的。因此我們需要預(yù)判和調(diào)整色彩,讓修補的部分與原器物的色澤盡可能完美契合,才能達到滿意的效果。 ”
▲ 最終達到“無痕修復”的建盞,宛若新生
最終,通過不懈努力,馬曉雨和劉瑾晗成功研制并掌握了這項無痕修復的工藝,現(xiàn)在無論是紫砂壺還是建盞,在他們手里都可以用大漆實現(xiàn)無痕修復,這也成為了他們的獨有修復技術(shù)。
“ 許多客人在委托我們修復瓷器時,會指定采用金繕工藝。其實,很多瓷器制品由于是高溫燒制,更適合用鋦瓷的方法進行修復。雖然金繕同樣可以修復瓷器,但在效果和適用性上,并不如鋦瓷理想。”
▲ 使用傳統(tǒng)金繕工藝修復的瓷盤
在 談起這兩種修復工藝的區(qū)別時,馬曉雨補充道:“金繕主要以大漆為粘合材料,而鋦瓷則通過金屬鋦釘進行固定。兩者不僅工藝手法不同,也反映出中日兩國生活習慣上的差異。日本器皿的使用場景相比中國溫度較低,器物用沸水反復沖泡的情況較少,而在中國,我們更習慣于高溫沖泡茶葉。如果直接用金繕修復高溫瓷器,再反復用開水沖泡,修復部位就有剝落的風險,對瓷器的耐用性就會打一些折扣。”
因此,他們會根據(jù)器物的碎裂情況、使用場景以及物主的使用習慣而選擇與其契合的修復方式。當然,也不乏有客人堅持希望用金繕工藝修復高溫瓷器。遇到這樣的情況,夫婦二人總是耐心與對方溝通,詳細解釋不同工藝的適用場景和技術(shù)限制。
▲劉瑾晗演示以金繕工藝修復古董大盤
這些年,通過與物主的交流,他們自身的技藝也在不斷精進與提升一一從如何用大漆實現(xiàn)無痕修復,到探索提升修復部位耐高溫性能的方法,甚至嘗試將大漆與金鋦相結(jié)合,研發(fā)出全新的修復技法。正是這些真實的修復需求,持續(xù)推動著器合工作室在技藝上不斷創(chuàng)新和突破。
而其中最考驗匠人心力與耐性的,往往是那些 “ 粉身碎骨 ” 的器物。馬曉雨和劉瑾晗曾經(jīng)接手過兩只碎裂成數(shù)十片的高溫瓷大盤,修復過程就像是在拼合一幅極其復雜的三維拼圖,前后耗時一年多才最終完成,可見其難度之大。
▲使用金繕蒔繪工藝修復的的玉鐲
其上描繪有造型典雅的山茶花
成立工作室至今的六年,他們修復得最多的器物其實是玉鐲:“ 算起來,我們修復過的玉鐲已經(jīng)破萬。每一個斷裂玉鐲背后,都承載著一段中國女性的故事。 ”
而談及最為特殊的修復經(jīng)歷時,他們提到曾經(jīng)修復過 BJD 陶瓷娃娃一一這類娃娃在藏家把玩時,纖細的手指或腳趾很容易折斷,他們便用大漆為其粘合,再在斷裂處飾以藝術(shù)美感的金線,這樣的特殊委托在工作中屢見不鮮,令他們印象深刻。
2024 年,馬曉雨和劉瑾晗夫婦掌握的“金漆鋦藝"被認定為北京市朝陽區(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然而在他們看來,修復的意義遠不止于案頭的一器一物。近年來,他們更將金漆鋦藝的修復技藝應(yīng)用于明代古剎一一北京承恩寺的修繕工作。
▲劉瑾晗參與修復北京承恩寺工作
經(jīng)過各方專業(yè)團隊一年多的匠心修復,這座古寺于今年四月首次向公眾開放,也讓傳統(tǒng)非遺技藝從 “ 掌中乾坤 ” 的微妙器物,延展至恢弘的歷史建筑之間。正如他們所說: “ 參與古建修繕時,我們一直在思考,修復是否能打破器物本身的局限?能不能讓我們的修復理念延伸到整個城市?”
▲馬曉雨參與修復北京承恩寺工作
除了 “ 跨界 ”古建 修復所帶來的實踐經(jīng)驗,全球各地的游歷也讓他們見證了無數(shù)古跡和建筑上歲月斑駁的痕跡。這些旅途見聞也不斷激發(fā)他們的愿望一一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為城市里那些“磕磕碰碰”的角落,盡一份修補與完善之責。
▲“器合城市修復計劃”——使用金漆鋦藝修復古老枯井
譬如修復墻面、街道、臺階等公共空間的破損,用金漆鋦藝的傳統(tǒng)工藝,為城市空間增添不一樣的傳統(tǒng)美感與人文溫度。這讓他們未來的修復目標不再局限于歷史建筑,而是延伸至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正如將藝術(shù)展覽帶入地鐵和街頭巷尾一般,他們希望讓非遺技藝真正融入大眾生活,讓更多人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非遺之美。如今,馬曉雨和劉瑾晗正積極推動這項理念,也期待未來有更多人加入到使用非遺技法進行 " 城市修復 ” 的實踐中來。
當問及是什么讓金漆鋦藝的魅力歷久彌新?“就 在于它可以模糊殘缺和圓滿的邊界,進而讓我們欣賞殘缺,接納自己。”劉瑾晗 不假思索地回答,一旁的馬曉雨補充道: “ 大眾了解到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大多追求 ‘ 十全十美 ’ ,認為‘ 破鏡難圓’ 是一種遺憾、一種殘缺。但金漆鋦藝恰恰在告訴我們一一不完美的痕跡有時候其實無需隱藏,它們本可以被尊重、被贊美,成為器物獨一無二的勛章,見證歲月賦予的經(jīng)歷與故事。”
▲大漆粘接陶片標本
夫妻二人拍攝于杭州跨湖橋遺址博物館
順著這一頗具哲思的話題,他們談起了中國的金繕與日本的金繼在美學理念上雖有共鳴,但金漆鋦藝更深深植根于中國八千年的漆器傳統(tǒng)中,其實早就蘊含著禪宗“隨緣不變 ” 、 “ 物盡其用 ” 以及 “ 殘而不廢 ” 的人生智慧。
修復后的器物,鼓勵人們保留著 “ 傷痕” 繼續(xù)使用,這不僅是對器物本身的尊重,更展現(xiàn)了一種坦然擁抱生活的態(tài)度。技藝的根源也許并沒我們想的那么重要,誰能將其發(fā)揚光大,便能更有力的擁抱它。
▲ 此陶片證明我國先民在八千年前
就已經(jīng)開始用大漆進行器物修復
對于 “ 修舊如舊 ” 與 “ 修舊創(chuàng)新 ” 這一永恒命題,夫婦倆的態(tài)度務(wù)實而開放: 沒有絕對標準,關(guān)鍵在于理解器物自身的“訴求”。
他們認為 “ 修舊如舊 ”雖 有助于保存視覺上的歷史信息,卻可能限制器物的再次使用;而 “ 修舊創(chuàng)新 ” 則為修復者提供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空間,讓現(xiàn)代審美融入傳統(tǒng)工藝。
▲ “蟲鋦”系列作品
其中蟲身為金鋦釘工藝、蟲須和足為大漆與金粉所蒔繪
而最終如何選擇,則需綜合考量器物的歷史價值、藝術(shù)屬性、藏家意愿和未來用途。
他們還觀察到一個新趨勢:越來越多的藏家和物主不再滿足于單純的無痕修復,而是追求個性化的藝術(shù)表達。夫婦倆會根據(jù)委托人的故事與情感,將特定的紋樣、家族徽記,甚至畫片上的圖案巧妙融入修復設(shè)計,讓每一次修復都成為獨一無二的 定制藝術(shù) 。
“ 最讓我們欣慰的是,這些經(jīng)過創(chuàng)意修復的器物,無論是珍貴的古董還是日常的茶盞、玉鐲,很多都重新回到了主人的生活中,被使用、被珍愛,而不是被束之高閣。”
▲劉瑾晗學習3D打印修復器物
與此同時,技術(shù)革新也在不斷賦能這門古老的手藝——3D 掃描和建模技術(shù)助力精準還原器物缺失的部分,新型材料的探索更是提升了修復效率。但在髹漆、蒔繪、貼金等核心工序上,他們依然堅守古法,只選用天然大漆。
“ 因為只有天然材料賦予的質(zhì)感與溫度,才能讓修復后的器物真正‘ 活 ’ 起來,經(jīng)得起歲月與日常使用的考驗。 ” 劉瑾晗說。
作為青年一代的金漆鋦藝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馬曉雨和劉瑾晗深知,肩上的責任遠不止于修復器物本身。他們始終活躍在非遺文化推廣的最前沿一一曾在美國大使館、中國臺灣會館開設(shè)教學體驗課程,向國際友人和臺灣同胞展示中國修復技藝的獨特智慧;也多次走進中小學課堂在小朋友心中播下傳統(tǒng)工藝的種子;他們還與珠寶品牌開展跨界合作,探索非遺技藝的時尚表達。
▲ 馬曉雨在美國大使館開展“金漆鋦藝”體驗課程
更令人欣慰的是,他們的金漆鋦藝修復作品被中國非遺館、金漆鑲嵌藝術(shù)博物館等機構(gòu)展出,成為時代傳承的見證。在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當下,金漆鋦藝所倡導的“惜物”精神,正與全球日益高漲的可持續(xù)生活理念不謀而合。
▲馬曉雨與在中國非遺館展覽的作品合影
對于那些還不熟悉金繕修復的物主和藏家,夫婦二人也給出了中肯建議:器物修復最好做到一步到位。
“器物的首次修復方案及修復師的選擇至關(guān)重要,不當?shù)男迯蜆O易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損傷,也會大幅增加后續(xù)修復難度。唯有充分溝通器物背景和自身期望,才能實現(xiàn)最理想的修復效果。”
▲馬曉雨正在進行城市修復計劃的傷痕掃描過程
展望未來,馬曉雨和劉瑾晗滿懷期待。隨著中國收藏市場的不斷壯大,以及公眾對修復理念的日益認可,以“金漆鋦藝”為代表的傳統(tǒng)修復技藝,必將在更廣闊的舞臺上被更多人珍視與傳承。
但他們心中更宏大的愿景是——希望金漆鋦藝能夠走出博物館的庫房和藏家的博古架,真正融入城市公共空間,走進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讓這門連接過去與未來、融合技藝與哲思的手藝,成為每個人都能觸摸、感受、運用的生活美學 ,讓裂痕處綻放的金光,照亮和修補更多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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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撰稿:繆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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