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90年。我的文學教養最初不是從文學經典,而是從叛逆的“80后”作家的青春文學和殘酷成長敘事開始的,它們帶給我最初對“文學”的感覺,以及對于那個內在之“我”的確認。可以說,“青春文學”的故事里展現的少年人之間情感世界的錯綜雜纏,與那個剛剛開始步入青春期,初嘗“成長”之滋味,卻又不知怎么安放自己內心那些無名地變得莽撞、早熟、敏感、渴望交流和渴望被看見的自己之間,搭建起一座橋梁,能夠讓這些令自己也感到困惑不安的情感的突刺,有一個可以被寄寓、安放的地方,甚至那些作品里所描畫的青春的幽暗質地,亦形塑了我最初“看世界”的眼光,內化為我感知、體驗外部現實經驗的一種“元方法”。
我想,這樣一個堅固但實質上非常脆弱,甚至很容易隨著時代風尚的變易而被征用的內在主體,是居于青春文學最內核的那個東西。一方面,這樣一種堅固、不時也有些偏執的內在主體,是青春文學得以在21世紀初的文化政治場域得以成為一種力量的源泉的原因;但另一方面,“青春文學”所詢喚、所訴求的那個內在之“我”,也因過快被商業、資本和文化消費主義的崛起所收編,被征用為文化生產鏈條上的一個環節,喪失了其最初應對時代話語的先鋒性。“青春文學”所構造的那個內在之我遂逐漸變得空洞、矯揉,變成了一種單純形式上向內退避的姿態,喪失了應對社會問題與現實處境的那種切近性,因而逐漸失去了文學形式上的活力,被接踵而來的其他文化潮流所汰洗。
在青春文學之外,開啟我文學之路的另外一個通道,是大學四年所受的人文教育。我2009年入讀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在我本科四年學院偏“世界主義”和“純文學”的人文教育氛圍中再度獲得自我的啟蒙。但回頭檢視那段歲月,會發現那時所修的課程和所受的人文教育,包括那時學院的主流思想氛圍,是有一些征候性的。2010年左右,正值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這樣意味著更高水平的對外開放和“走向世界”的國家性事件開始產生影響的時候,人文學院內也充滿了這樣一種“世界主義”氛圍,這對那時的我來說,的確是非常新鮮的。但到了2011年,我進入大三,開始在中文系不同思想脈絡的老師的課程中,被帶領著閱讀了很多審美內在性并不那么突出,甚至需要硬啃左翼文學和革命文藝作品時,感受到把目光從“我”的身上開始移開,向外擴展,并努力尋求一些“整體性”的閱讀思路的魅力,也開始在課程的推進中逐漸意識到自己先前閱讀趣味的狹窄、眼光之局限,甚至產生一種文學青年不曾有過長進的羞恥、汗顏之感。也便是在大三開始,那個曾經頑固的自我開始了動搖,開始知道文學和現實、文學的內在性與外部世界的聯動是多么必要,現代主義的自我幽靈固然成全了一種完整的內在性,但它是封閉的,最后會走向自我的毀滅;而解構固然一時很帶勁,但建構可能才是更可持續的,也更困難。也是在這樣的思想動搖中,大三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給當時上中國當代文學必修課的老師寫信,向她表達了我在思想生長中正在經歷著的苦惱,和一些剛剛開始萌芽的反思。不承想,老師過了一周便回復了我:
“我很高興你對文學,‘純文學’‘純審美’有了新的想法,這個自我反思的過程很有必要,而且,你之前的那些執著的沉迷絕不會浪費,甚至是十分寶貴的,我見過很多從未‘沉迷’過的年輕人直接投入‘戰斗’,說實話他們的腳步走得并不穩,因為他們實在懂得不多,心靈和思維的余地不夠。”
這段話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它揭示了一種辯證法,也就是如果一位求學者不曾有過對自我內在性的著迷,不曾有過對文學作品中那個內在之“我”感動或癡迷的過程,他們未來的文學研究很可能會缺乏一個錨點、根基不牢,因為他們從未真正有過自我沉溺的時期,而這個時期也許恰如學者竹內好分析魯迅思想覺醒的“回心”階段一般,看上去是向下的、陷落的,但其實反而是培育、鍛煉自己心性的一段時間。這段話亦講出了一種“常識”,即只有先“內”才能后“外”,先“審美”才能后“社會”,先“自我”才能后“他者”,而不是反過來。那種充分的審美性閱讀、對審美內在性的高強度的浸潤,會提供后續從社會、歷史、思想來反觀文學、研究文學更獨特的視角,這個由“內”出發的視角是不可讓渡的,才是文學和文學研究中最核心的東西。如果沒有這個東西,后續的文學研究很可能會很貧乏,很快淪為技術性的、千篇一律的學術生產。
2022年夏天,我博士畢業進入高校工作,上課成為我最日常地與文學打交道的方式,中間穿插著學生作業和論文的輔導、講座、座談、赴外講課和數不清的學術會議,創作量銳減。但好在有年輕人。自己因內部的各種問題導致的無法寫作所引發的困頓與焦慮,在一次次與年輕人面對面的交流、一堂堂真真切切的文學課上得到舒緩和忘卻,久違的成就感又找回來了。我在高校已經做了兩年半的一線教師,“文學”表達陣地的轉移,帶來了一種在高校生活中難得的、活生生的希望感,一種與年輕學生共同參與進“文學”的進程中的具身的幸福感。——這種珍貴的、其實仍不免短暫的幸福,將在最小單位的團結內,驅走全面籠罩生活的虛無。
(作者系同濟大學中文系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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