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咸同之際，蘇浙一帶為太平軍所占，華人清吏、洋商外使，紛紛匯集至上海，尋求列強勢力的保護。列強陳艦于海邊，明護本國租界，暗通清廷與太平軍，看誰笑到最后，便跟誰玩。龜縮于上海的蘇滬官員和商賈知道洋兵靠不住，派人至安徽找曾國藩討救兵，衛護上海。此時湘軍剛打下安慶，正在調兵遣將，部署進攻南京之大舉，無法分兵，曾國藩不為所動。身為曾國藩幕僚的李鴻章卻認為，滬上遍地金銀，若據為己有，可打造成湘軍的餉源基地，拱手讓給太平軍太可惜。曾國藩覺得李鴻章所言不無道理，決定派良將領兵征滬。

可派誰好呢？既然上海是個聚寶盆，當然得交給自己信得過的人。曾國藩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弟弟曾國荃。曾國荃正率湘軍主力，借長江之勢，東壓南京，以取破敵老巢之首功，沒將上海放在眼里，斷然拒絕。曾國藩又把目光投向彭玉麟。彭玉麟正帶著親手創建的湘軍水師往南京迫近，不愿離開自己的軍隊，去上海跟洋人和買辦接洽，也不肯接盤。曾國藩只好函商于陳士杰。陳士杰在老家湘南阻擊西征的翼王石達開的太平軍，以逸待勞，守土有功，受清廷恩賞，連連晉級，同樣不愿離開本土，東下他處，客場征戰。

唯有李鴻章看出上海的潛利益，決定把千載難逢的征滬機會爭取到手。潛利益就是潛藏于深處或暗處的遠期利益，若目光短淺，則不易參透。其一，上海位于南京的東南面，保住上海，規復蘇吳，可直指南京，建萬世奇功。其二，太平軍覆滅指日可待，戰后重建將提上日程，既要召喚流離失所的民眾回歸故土，還得引進西學西器，為我所用。上海是對外的前沿窗口，身處蘇滬，可占得先機，掌握主動權以求富圖強。其三，上海華洋雜處，中外人才，尤其會西語懂西器的實用人才多，得滬者得人才，得人才者得天下。值此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正好創三千年未有之奇業。

看懂了上海蘊藏的潛利益，李鴻章與曾國荃、彭玉麟、陳士杰正好相反，主動來到老師曾國藩面前，爭取征滬機會。曾國藩因李鴻章聰明過人，辦差利索，為自己解決過不少政治和軍事危機，本不愿讓他離開自己。無奈湘軍陣營里沒有合適的人選可用，不得不奏請皇上恩準，讓其組建淮軍，東征上海，為湘軍籌餉辦糧，同時廓清蘇吳，給曾國荃攻克南京創造條件。

大計已定，曾國藩意識到李鴻章建軍征滬，還有另外一層特殊意義。清廷素來忌憚漢人帶兵，因太平軍起義，八旗、綠營不中用，江山岌岌可危，才忍看湘軍壯大，消滅太平軍；一旦戰爭結束，成軍十多年的湘軍完成歷史使命，且師老兵疲，唯有裁撤?？墒橇袕娀⒁曧耥瘢氂行律α快柟糖宄瘒?，淮軍正好接替湘軍，承擔使命。

當曾國藩歡送淮軍出征時透露出這層意思，李鴻章才明白，此去上海，還有一份更有分量的潛利益在等著自己。

二

上海就這樣成為李鴻章的福地，也成為中國近代化的起點城市之一。正是站在這個起點上，李鴻章先建軍功，繼創洋務，再辦外交，又固海防，至恩師曾國藩故去，以一己之力支撐起大半個清朝的江山。反觀曾國荃、彭玉麟和陳士杰，后來雖也做到封疆大吏，影響力和歷史地位卻遠不如李鴻章。有人假設，此三人也是人中豪杰，若抓住千載難逢的征滬機會，成為另外版本的李鴻章或許也有可能。然而，這種可能性幾近于無。

或許曾、彭、陳三人也像李鴻章那樣，看出上海是可以讓人一展身手的好地方，只是舍不得放棄眼前的利益，不愿去面對不確定的所謂潛利益。比如曾國荃，眼見南京唾手可得，又何必舍棄看得見摸得著的千年大功，另起爐灶，面對變數？后來他攻下南京，收獲首功，沒等朝廷論功行賞，便迫不及待地攜金裹銀，跑回湘鄉老家，建大宅，購田產，做上富家翁，足以說明其內心的想法。后來朝廷有事，多次征召曾國荃出山，他也是能推則推，實在推不掉，才懶洋洋地出來，消極應付。

這倒是曾國荃的明智之處，攻克南京，登上人生頂峰，此后再怎么折騰，也不可能超越這個功績。多年后，清廷修葺頤和園，命各地督撫納報效銀，人們以為曾國荃總督兩江富庶之地，會出銀最多。結果他不情不愿，才納了四十萬兩，不到兩廣總督張之洞百萬兩報效銀的一半。其時中法戰爭結束不久，兩廣遍地哀鴻，前途無量的新寵張之洞掘地三尺，也要湊齊銀子討好朝廷。曾國荃的心態則相反，老念著湘鄉的華屋肥田，巴不得開罪朝廷，貶官回家。

至于彭玉麟和陳士杰，他們倆與曾國荃也差不多，當初響應曾國藩的號召出山，目的無非是保一方平安，并不想著建多大的功，留多大的名，不容易被上海的潛利益所誘惑。這叫人各有志。李鴻章一向志大才高，注定會走一步，看三步，凡事著眼于未來。到上海后，他出于戰爭需要，購買洋槍洋炮，又自設多個槍炮局，后來合到一處，成立江南制造局，造槍造炮，也造兵船。戰爭總會結束，制造局的出路何在？李鴻章早有想法：等太平軍和捻軍被平定后，還有洋兵洋將，清朝不可能沒有國防力量，國防離不開槍炮和戰艦，制造局仍得存在下去。其所造的兵艦還可軍民兩用，戰時出陣，平時運貨。戰后朝臣奏撤制造局，李鴻章又招股成立輪船招商局，購買制造局的輪船，跑江海運輸，甚至通過公平競爭，把歐美幾大輪船公司擠出了中國的江海。

（節選自廣東人民出版社《潛利益：晚清群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