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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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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的墳孤零零地蹲在村后的小山坡上,像一粒被遺忘的灰扣子。

我跪在冰涼的石碑前,手指一遍遍撫過那張小小的、模糊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眉眼彎彎,笑容溫軟,像冬天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熱氣,短暫而又虛幻。

母親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疼愛我的人。

那點稀薄的暖意,三歲生日那天,徹底凍成了冰坨子。



也許是感到時日無多,病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母親仍然掙扎著托人從鎮上捎回來一個漂亮的奶油蛋糕。

小小的我踮著腳尖,眼巴巴盯著桌上那個圓圓的、雪白的東西。

上面還歪歪扭扭插著三根小紅蠟燭,火焰一跳一跳。

那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點甜頭。

門簾“嘩啦”一響,我父親帶著一股冷風進來了。

后面跟著三個泥猴似的堂哥——李強、李偉、李斌。

堂哥們眼睛賊亮,像餓了幾天的狗崽子,直勾勾盯著那蛋糕,口水都要滴到地上。

我爸直接把我扒拉到一邊。

他拿起刀毫不含糊地切了下去。

一塊塊雪白松軟的蛋糕連著奶油花,全堆到了三個堂哥的碗里。

“將來啊,還指著你們仨給我老李家扛幡摔盆、養老送終呢!叔這點好東西,不給你們給誰?”

爸爸嘴里嘟囔著。

我像個被遺忘的破布娃娃,傻愣愣地站在桌角。

“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誰也不能搶走我女兒的蛋糕。”

媽媽拖著病重的身體又把蛋糕放在了我的面前。

“真是傻婆娘,誰輕誰重都不知道。女兒早晚是人家的人,養老送終還是要靠三個侄子。”

爸爸說著又把我面前的蛋糕拿走了。

“我今天就是拼了命也要讓我的女兒吃上蛋糕。”

平時溫柔聽話的母親此時就像發瘋一樣和父親爭搶起來。

“真是反了天了,竟然敢和我動手,我今天就好好地修理修理你這個瘋婆娘。”

父親說著,狠狠地一巴掌把母親扇倒在地。

母親的頭狠狠地磕在門框上,頓時血流如注。

鄰居們趕忙把母親抬上三輪車送往醫院。

還沒有到醫院母親就全身冰涼,氣息全無。

就這樣母親為了給自己的女兒過一個生日竟然死在了父親的巴掌下。

臨死時懷里還揣著一塊蛋糕。

轉眼到了我該上小學的年齡。

老校長枯枝似的手拍著我的頭頂,聲音帶著點喘:“這丫頭,靈光!好好念,將來準有出息!”

我一溜煙跑去后院,想告訴父親這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喉嚨里滾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女娃子家,念個什么書?識倆字兒,認得清自己是‘賠錢貨’就夠了!”

“不,我一定要上學,今天就是死我也要去上學!”

平時逆來順受的我此時卻就像一個瘋狂的小野獸,大聲咆哮著。

此時我的內心隱隱感覺到也許上學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出路。

這是老校長走進了家門。

“這個女娃腦子很靈光,是個讀書的料,不上學就可惜了。你如果心痛錢,我替她交學費總行了吧?”

父親聽到老校長說了這話,也就默認答應了。

自此以后,我父親那句“賠錢貨”,像一句惡毒的咒語,箍得我喘不過氣。

這也更成了我認真學習的催命符。

因為我很清楚,我的唯一的出路就是通過學習永遠地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家。

五年級那個冬天,冷得邪乎,風像小刀子,刮得人臉生疼。

我發著高燒,額頭燙得能烙餅。

渾身的骨頭縫里都往外冒酸水,腦袋里像塞了一團嗡嗡響的馬蜂窩。

我裹著家里那條又薄又硬、棉花都結成了疙瘩塊的舊被子。

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里瑟瑟發抖,牙齒磕得咯咯響。

父親明明知道我發燒卻看都沒看我一眼。

卻準備帶帶侄子去滑冰車。

“爸……”

我燒得喉嚨干裂,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擠出蚊蚋似的一聲。

“我難受……能不能……”

他極其不耐煩地打斷我,眼神里全是厭煩。

“丫頭片子就是嬌氣!一點小病小痛就哼哼唧唧,躺躺就好了!別耽誤事兒!”

看著他毫不猶豫走出去的背影,我的心里像塞了了一塊冰疙瘩,比身上的冷更令我寒心。

我在不吃藥不打針的情況下病情竟然轉輕了。

也許是九泉之下的母親在保佑我,也許是我的生命力比較頑強。

總之是這次的病魔沒有奪去我的小命。

通過這一件事,我真的明白了。

我不同于別的孩子。

別人家的孩子有家長疼,而我唯一的親人其實并不疼我,也并不待見我。

上了初中,我的眼睛看黑板越來越模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字,成了游動的蝌蚪。我的學習成績像坐了滑梯一樣往下掉。

班主任是一個戴眼鏡的女老師。

白白凈凈斯斯文文的。

因為我平時學習成績很好,班主任對我格外關心。

我的學習成績下滑讓她很驚訝。

她了解了我的情況后,讓我去配一副近視眼鏡。

配眼鏡?

這三個字像三根燒紅的針,扎得我一個激靈。

“老師,我爸爸不會給我配眼鏡的,他連學費都不愿意給我交。更何況配眼鏡。”

王老師嘆了口氣,鏡片后的眼神軟了下來:“唉,可憐的孩子。這樣吧,老師先幫你配一副吧,我也不要你還我錢,你只要把學習成績提上去就算還我眼鏡錢了。”。

幾天后,我鼻梁上架上了那副小小的、黑色的塑料框眼鏡。

我的學習成績也很快竄了上去。

一個周末下午,我趴在堂屋小桌上寫作業。

堂哥李強像一陣旋風似的沖進來,滿身塵土,帶著一股野外的汗腥味。

他一眼瞥見我鼻梁上的眼鏡,像發現了什么新奇的玩具,猛地伸出手,一把就給我薅了下來!

“嘿!小四眼!戴這破玩意兒裝啥文化人兒呢?”

他捏著我的眼鏡腿,在我眼前晃蕩著,咧著嘴,笑得惡意滿滿。

“還給我!”

我急得跳起來去搶,聲音帶著哭腔。

那是我唯一的、珍貴的光明。

李強個子比我高一大截,他嬉笑著把手舉得高高的,我跳起來也夠不著。

他另一只手猛地一推,我踉蹌著摔倒在地。

手肘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火辣辣地疼。

就在這時,我爸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了。他剛進門,就看見李強手里捏著我的眼鏡,而我狼狽地摔在地上。

“干啥呢這是?”

我爸粗聲粗氣地問,把鋤頭“哐當”一聲靠在門框上。

“叔!你看李念!”

李強立刻惡人先告狀,指著我,又晃晃手里的眼鏡。

“戴這破玩意兒,裝模作樣的!還跟我搶,自己摔的!”

我爸的目光掃過李強手里的眼鏡,又落在我沾滿泥土的手肘上。

他臉上的皺紋瞬間擠在一起,像一塊揉皺的抹布,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幾步跨過來,沒看我一眼,直接劈手從李強手里奪過眼鏡。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帶著一絲渺茫的期望,以為他會還給我。

下一秒,我爸那雙穿著硬底解放鞋的大腳,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在了那副小小的黑色塑料框眼鏡上!

“咔嚓!”

清脆的碎裂聲,像玻璃扎進心臟。

“賠錢貨!”

我父親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鄙夷和厭惡,狠狠砸在我頭上。

“戴這玩意兒?你也配?糟踐錢的東西!”他抬起腳,又在那堆殘骸上用力碾了幾下,仿佛要碾碎什么讓他極度厭惡的東西。

我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肘的疼痛已經感覺不到了。

眼前的世界,隨著那聲刺耳的“咔嚓”,再次徹底陷入一片混沌的、絕望的模糊。碎片扎進泥里,也扎進了我的眼里,心上。

世界碎了,一片模糊的黑暗里,只有我爸那雙沾著泥巴的舊解放鞋,和那句刻進骨頭里的“賠錢貨”,無比清晰,無比猙獰。

那副碎裂的眼鏡,成了我混沌世界里唯一的清晰印記——屈辱的形狀。

中考放榜那天,我擠在鎮中學門口那張貼滿紅紙的公告欄前,手指顫抖著,一行行往下找。

終于,在最頂上的位置,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李念”。

后面緊跟著三個鮮紅的數字:612。全縣第一。

心口那團堵了十幾年的濁氣,猛地沖開了一條縫,幾乎要沖破喉嚨喊出來!

我幾乎是飛跑著沖回家,胸腔里像揣了一窩活蹦亂跳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父親!

全縣第一!

也許……

也許這一次父親應該會為我高興驕傲自豪吧?

我父親正和我大伯,還有三個已經長得牛高馬大的堂哥圍坐在那張油膩的八仙桌旁。

桌上攤著幾張皺巴巴的圖紙,大伯唾沫橫飛地指著上面:“……就這塊地兒!風水好!將來給強子起新房,娶媳婦,絕對氣派!”

我爸叼著旱煙袋,瞇著眼,聽得連連點頭。

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煙霧里舒展開,每一道褶子都透著一種滿足和得意。

李強他們幾個也咧著嘴,毫不掩飾臉上的貪婪和興奮。

我沖進來,急促的喘息聲打破了屋里的氣氛。

我父親眉頭擰緊一臉厭惡。

“慌慌張張的,奔喪呢?”

“爸!我考上了!縣一中!我是……我是全縣第一!”

我激動地喊道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旱煙袋里劣質煙絲燃燒的“滋滋”聲。

大伯和堂哥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帶著點驚愕和被打斷的不快。

目光齊刷刷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我爸臉上。

我父親僅僅是淡淡地哼了一聲,就自顧自地說起了剛才的話題。

“嗯,這塊地是不錯。”

他咂巴了一下嘴,煙袋鍋子在桌沿上磕了磕,震落一撮煙灰。

“強子眼瞅著也到歲數了,是該張羅了。起個亮堂房子,好說親。”

他的神色就像給自己的兒子蓋新房一樣興奮。。

那聲干癟的“嗯”,像一根淬了冰的鋼針,精準無比地扎破了我胸腔里那只鼓脹的氣球。

“噗——”

所有的激動、喜悅、還有那點卑微的、連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待,瞬間泄得干干凈凈。

我舉著成績單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那鮮紅的“612”分,在昏暗油膩的燈光下,顯得那么刺眼,又那么可笑。

原來,我這個“全縣第一”,在他眼里,遠不如堂哥李強未來新房的一塊地基重要。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咬牙堅持,在他那句輕飄飄的“嗯”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心口那塊剛剛被沖開的縫隙,轟然塌方,被冰冷的絕望徹底填滿、封死。

我捏著那張紙,轉身默默走出堂屋。

身后傳來大伯繼續高談闊論的聲音和我爸隨聲附和的干笑。

屋外毒辣的日頭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只有刺骨的冷,從骨頭縫里一絲絲滲出來。

高中三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匹蒙著眼拉磨的驢。

天不亮就爬起來背書,晚上宿舍熄燈了還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做題。

縣城離我家幾十里地,我幾乎不回去。寒暑假就在縣城的餐館、小超市里打工,端盤子、理貨架。

手指磨得粗糙開裂,只為攢下一點可憐的生活費和書本費。

日子苦得像嚼黃連,但心里憋著一股氣,一股非要掙出個樣子來的狠勁。

高二下學期期末,一張薄薄的匯款單寄到了學校。

三百塊錢。

匯款人署名是縣教育局,備注欄里印著幾個小字:優秀學生獎學金。

三百塊!

對我而言,簡直是筆巨款!

能買多少本急需的輔導書,能讓我下個月不用頓頓啃干饅頭就咸菜!

我捏著那張輕飄飄又沉甸甸的紙,心臟“咚咚”狂跳,幾乎要撞出胸膛。

這是我用血汗換來的!是我自己的!

推開家門,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爸,學校發獎學金了。”

我掏出那張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的匯款單,遞到他眼前,指尖微微發顫。

他抽煙的動作頓住了。

那雙渾濁的眼珠猛地聚焦在匯款單上,像餓狼看到了肉。

他一把奪了過去,貪婪地看著上面的數字和公章。

那張平時對我總是繃著的臉,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罕見地漾開了一絲漣漪——是毫不掩飾的、赤裸裸的驚喜。

“三百塊?”

他喉嚨里咕嚕一聲,抬起頭,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和藹”的眼神看著我。

雖然那“和藹”里摻雜著算計的精光。

“好!好!念書還是有點用嘛!”

這是父親平生第一次夸獎我。

而這唯一的夸獎竟然是看在三百塊錢的面子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頓感不妙。

“爸,這錢……是學校給我學習用的,買書和吃飯的……”

我的聲音有點急。

“知道知道!”

他不耐煩地揮揮手,打斷我。

臉上的“和藹”瞬間褪去,又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居高臨下的冷漠和不耐煩。

“放我這兒還能丟了?你一個丫頭家,身上揣這么多錢像什么話?回頭弄丟了咋整?”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衣兜,像拍打一個穩妥的錢袋,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橫。

“這錢啊,正好!強子他爹前兩天還跟我念叨,說強子相對象了,手頭緊巴,想給人家姑娘買個像樣點的見面禮呢!這錢,先給他們應應急!咱們老李家傳宗接代是大事!”

“傳宗接代……”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三百塊錢,我省吃儉用、拼命考第一才得來的三百塊錢,轉眼就成了他給堂哥李強娶媳婦的“見面禮”!

我張著嘴,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灼痛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心滿意足地把那張匯款單徹底按進衣兜深處。

仿佛按滅了我最后一點微弱的火光。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絕望,再次像潮水一樣漫上來。

淹沒了口鼻,只剩下窒息。

原來,我流血流汗掙來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只是“老李家傳宗接代”的墊腳石。我這個人,連同我的努力和尊嚴,都輕賤得不如堂哥相親時送給女方的一塊布料。

年夜飯的桌子擺滿了大魚大肉,空氣里飄著肉香和劣質白酒的辛辣氣味。

一年里最豐盛的一頓,也是我最難熬的一頓。

我爸紅光滿面,端著酒盅,唾沫星子橫飛地吹噓著堂哥李強在城里打工多么有“出息”。

仿佛李強是他親兒子。

大伯和堂哥們吃得滿嘴流油,高聲談笑。

我埋頭扒拉著碗里的白米飯,盡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忽然,一只油光發亮的大蝦仁,被一雙筷子夾著,“啪嗒”一聲,精準地丟進了我旁邊李偉的碗里。

是我爸的手。

他筷子還沒收回,又伸向那盤油燜大蝦,夾起另一只同樣飽滿紅亮的蝦仁,越過我的頭頂,穩穩地放進了李斌碗里。

“吃!偉子,斌子!都多吃點!長壯實點!”我爸的聲音帶著醉醺醺的豪爽,眼神寵溺地看著他的侄子們。

“你們啊,才是咱老李家的根!叔以后還指著你們給叔養老送終呢!”

那只被忽略的、原本離我最近的蝦仁,孤零零地躺在盤子里,油亮的醬汁包裹著,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我從來還沒有吃過大蝦。

大蝦是什么味道?

一定很好吃吧?

不知為什么我手里的筷子不自覺地夾住了那個盤子里最后一個蝦仁。

突然啪的一聲一雙有力的筷子打掉了我筷子上的蝦仁。

不用看我知道是父親打掉了我的蝦仁。

“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吃什么大蝦?

男孩子是我們李家的根,吃了才好長身體。”

父親說著把蝦仁又夾在了堂哥的碗里。

“老二,你看你這是干嘛?平時沒有什么好東西吃,大過年的孩子吃點蝦仁又怎么了?你這人可真是……”

大伯實在看不下去了,埋怨了父親一句。

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我把大大伯夾給我的蝦仁又放回到盤子里。

轉身默默地走出了屋子。

我來到母親的墳墓前,放聲大哭了一場。

媽媽呀,您在那邊可曾知道您的女兒受了多大的委屈。

可憐您為了一塊蛋糕竟然送了命!

斷氣前懷里還死死地抱住那塊蛋糕。

您只想讓您的女兒好好地過一個生日。

好好地品嘗一下蛋糕的味道。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陽光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省城的大學!

錄取通知書上那鮮紅的印章,像一團跳躍的火苗,灼燒著我的掌心。

這是我拼了命才抓住的救命稻草。

是我逃離這片窒息泥沼的唯一車票!

學費欄那個數字,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心頭沉甸甸的。

我深吸一口氣,攥緊了通知書,腳步沉重地踏進了家門。

“爸,我考上大學了。省城的。這是通知書。”

我頓了頓,喉頭發緊。

“學費……是五千塊。”

“五千?”

他慢悠悠地重復了一遍,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丫頭,不是爸不供你。家里啥情況你不知道?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八瓣花!你三個哥,眼瞅著都要成家了,哪樣不得花錢?房子、彩禮,哪樣不是大頭?你大伯愁得頭發都白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那股劣質煙草混合著汗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再說了,”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你一個女娃,讀那么多書有啥用?到頭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花這冤枉錢干啥?不如早點出去找個活兒干,攢點嫁妝是正經!”

他說得振振有詞,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

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刻滿了算計和根深蒂固的鄙夷。

父親的態度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也不對他抱任何的幻想。

因為我現在已經長大了。

那五千塊的學費數字,在他一句句“女娃讀書無用論”和“侄子娶媳花費論”的夾擊下,顯得那么蒼白可笑,又那么沉重絕望。

原來在他心里,我這個女兒的未來,輕賤得不如堂哥們娶媳婦的一塊磚頭。

那張錄取通知書,此刻像一張嘲諷的判決書。

我胸腔里那股積壓了十幾年的火,那被無數次澆滅又無數次死灰復燃的、不甘的火,在這一刻,猛地沖破了喉嚨!

“學費我自己掙!”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砸在沉悶的空氣里。

帶著一種我自己都陌生的嘶啞和決絕。“這學,我上定了!”

我父親顯然沒料到我會頂撞他,那張刻滿風霜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反了你了!翅膀硬了是吧?敢跟老子頂嘴了?!供你吃供你穿這么大,還供出仇來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那個搪瓷缸子跳了一下,發出刺耳的聲響。

“行!你有本事!你自己掙去!我看你能撲騰出個啥名堂!一分錢,你也甭想從老子這兒摳走!”

他吼得唾沫橫飛,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

我猛地轉身,幾乎是撞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身后,他暴怒的吼聲還在追著,像甩不掉的鞭子:“滾!滾了就甭回來!賠錢貨!”

那個夏天,縣城里所有能打工的地方,都留下了我瘦小的身影。

餐館后廚,油膩的洗碗水把雙手泡得發白發皺,指尖裂開細小的口子,沾上洗潔精就鉆心地疼。

小超市搬貨,沉重的箱子壓得肩膀青紫一片,腰像是要斷掉。

發傳單,在毒辣的日頭下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汗水流進眼睛,又咸又澀。

晚上回到租住的那個只能放下一張床的儲藏間,渾身像散了架,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每一分錢,都浸透著汗水,甚至血水。

當我把那一沓皺巴巴、浸著汗味和油污的零錢,換成一張去省城的長途汽車票時,捏著票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車窗外,那個困了我十八年的小村在視野里迅速后退、縮小,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灰點。

我靠在冰涼的椅背上,閉上干澀發痛的眼睛。

沒有告別,沒有回頭。

心里那片凍土,在車輪的顛簸中,終于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冰冷刺骨,再也無法彌合。

我知道,身后那個地方,那個被我叫了十八年“爸”的人,連同那些沉重的屈辱和絕望,都被我永遠地甩在了那片揚起的塵土里。

前方是未知的,但至少,是新的。

而我心里的那道裂痕,深得足以埋葬過去的一切。

大學三年,我的生活只有兩個顏色:教室的白和打工地的灰。

家教、餐廳服務員、圖書館管理員、發傳單……

只要能掙到錢,再臟再累的活我都干。時間被切割成無數碎片,每一片都用來換取下一頓飯、下一本書的學費。

宿舍的床鋪常常是冷的,因為我總是在室友沉睡時出門,在她們入睡后才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來。

我的手機通訊錄里,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被我毫不猶豫地拖進了黑名單的深淵。

像丟棄一件早已腐爛發臭的垃圾。

寒暑假?

那是我打工的黃金時間,是積攢下學期費用的唯一指望。

回家?

那個字眼早已從我的人生詞典里被徹底撕掉。

那個地方,連同那個稱呼,在我心里,已經和那片埋葬母親的黃土坡一樣,徹底死去。

直到大三下學期一個沉悶的午后,手機在口袋里嗡嗡震動,是個陌生號碼。

我遲疑了一下,擦了擦手上的灰,按了接聽。

“喂?是……是念丫頭嗎?”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有些遲疑又帶著點熟悉口音的男聲。

是我家隔壁的王叔,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背景里似乎還有嘈雜的人聲。

“王叔?是我。”

我的心莫名地往下一沉。

“哎,丫頭啊……”

王叔的聲音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那個……你爸……你爸他……住院了。”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架上粗糙的木刺,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像聽到一個無關緊要的天氣預報。

王叔大概沒料到我是這種反應。

在電話那頭尷尬地沉默了幾秒,才又急急地補充道:“是急癥!挺厲害的!在縣醫院呢!唉,你是不知道,這老頭子,造孽啊……”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復雜的氣憤和同情,“他那個病,來得兇!當時在家就不行了,疼得直打滾,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他挨個給強子、偉子、斌子他們打電話,嗓子都喊啞了!你猜怎么著?”

王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憤怒。

“三個兔崽子!一個推說在城里談大生意走不開!一個說老婆管得嚴,出不來!還有一個更絕,電話直接關機了!把你爸一個人扔在炕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要不是我聽著動靜不對,過去瞅了一眼,趕緊打了120……唉!”

他重重嘆了口氣。

“現在人是救過來了,可心吶……我看是涼透了!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看著天花板,一句話沒有,那眼神……唉,造孽!”

“我知道了,王叔。”

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在談論別人的事。

“謝謝你告訴我。”

不等王叔再說什么,我輕輕按下了掛斷鍵。

我繼續整理手邊那摞厚厚的舊書。

動作沒有一絲停頓,只是指尖觸碰到的每一頁紙張,都似乎帶著一股來自老家的、冰冷的、絕望的氣息。

父親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神,和我記憶中無數次被忽視、被踐踏時自己的眼神,在眼前重疊。

遲來的悔悟?

像冬日里呵在玻璃上的熱氣,轉眼就散了,只留下更冰冷的痕跡。

那地方,早就凍成了鐵板一塊。

他的悔,他的痛,來得太晚了。

晚到連我心底最后一點殘存的灰燼,都早已被風吹散,連一點余溫都不剩。

日子像上了發條,畢業、工作、戀愛、結婚……

我按部就班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穩穩當當。

把過去那些泥濘徹底甩在身后。

丈夫陳默是個溫和踏實的男人,他的家庭溫暖得有些不真實。

婆婆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著“丫頭瘦了要多吃點”,公公會笨拙地給我夾菜。家里永遠窗明幾凈,飄著飯菜香。

我們的小家不大,但陽光充足,陽臺上養著幾盆綠蘿,生機勃勃。

兒子小石頭兩歲了,胖乎乎的小手整天揮舞著,奶聲奶氣地叫著“媽媽”,像個小太陽,暖烘烘地照亮我生命里每一個角落。

過去那些陰冷潮濕的角落,被這陽光一寸寸烘烤著,似乎真的快要干透了。

那個周日的午后,我和陳默窩在沙發里。他看專業書,我翻著一本育兒雜志,空氣里彌漫著慵懶的寧靜。

突然,門鈴響了。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午后顯得格外突兀。

陳默放下書,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這個點,誰啊?”

他起身去開門。

我眼皮也沒抬,隨口應道:“可能是物業吧。”

門開了。

過了好幾秒,才聽到陳默遲疑地、帶著點驚訝的聲音響起:“……您是?”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門口。

光線從敞開的門洞涌進來,勾勒出一個佝僂而單薄的身影。

那人背對著客廳的光,臉孔陷在陰影里,像一截被風干扭曲的老樹根。

盡管逆著光,盡管那身影枯槁得幾乎脫了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子,猝不及防地捅進平靜的午后。

是我父親。

他站在門口,像個走錯了地方的乞丐,局促不安地縮著脖子。

渾濁的眼睛在客廳里慌亂地掃視著,最后,那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牢牢地釘在我身上。

那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有怯懦。

有哀求。

有深不見底的悔恨。

還有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絕望。

他張了張嘴。

干裂起皮的嘴唇哆嗦著,卻半天沒能說出一個完整的字。

時間仿佛凝固了。

客廳里只有掛鐘的“滴答”聲,清晰得刺耳。

陳默看看他,又看看僵在沙發上的我,臉上寫滿了震驚和困惑。

父親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翻涌著渾濁的淚光。

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破碎、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念……念丫頭……爸……爸錯了……爸……爸不是人吶!”

他枯瘦的手抬起來,似乎想抓住什么,又無力地垂下,只是徒勞地在空氣里抓撓著。

“爸被豬油蒙了心!被你那黑了心肝的大伯騙了一輩子啊!”

他情緒激動起來。

身體劇烈地顫抖,像一片狂風中的枯葉,聲音也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的絕望和控訴。

“那三個狼崽子!我……我把心都掏給他們了!房子!錢!全填了他們那無底洞啊!結果呢?結果我病了,要死了!他們……他們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巴不得我早點咽氣啊!”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痛苦地蜷縮。

劇烈的咳嗽終于平息。

他抬起那張涕淚橫流、布滿深刻皺紋和老年斑的臉。

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再次攫住我。

“念丫頭!你是爸的親閨女!親骨肉啊!”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而急促。

“你得幫爸!幫爸請律師!打官司!把咱家的東西都要回來!那三套房子!還有錢!全得要回來!那是爸的棺材本!是他們騙走的!他們不得好死啊!”

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虛無的方向,仿佛他的仇人就站在那里。

客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他粗重的喘息聲和絕望的控訴在空氣中回蕩。

陳默站在門邊,臉色凝重,擔憂地看著我。

我慢慢地、慢慢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看著他。

看著這個在我生命里投下巨大陰影的男人。

此刻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老狗,匍匐在我面前,涕淚交流地乞求著憐憫和幫助。

那些塵封的、帶著血痂的記憶碎片,被他的哭嚎聲猛地揭開——

三歲生日時被搶走的奶油蛋糕;

小學錄取通知書在他手里變成的漫天碎雪;

發燒時他帶著侄子們揚長而去甩上的門;被他踩在腳下碎裂的眼鏡;

中考成績單前他那聲冷漠的“嗯”;

被他揣進兜里給堂哥相親的獎學金;

年夜飯桌上那只永遠夠不到的油燜蝦;還有那句冰冷的“一分錢也別想從我這兒摳走”……

一幕幕,清晰得如同昨日,帶著冰冷的、尖銳的棱角,瞬間刺穿了我努力構建的所有平靜。

心口那塊凍了二十年的堅冰,非但沒有融化,反而在強烈的刺激下,凍得更加堅硬、更加銳利。

刺得我五臟六腑都生疼。

沒有憤怒的火焰,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

他還在哭嚎著,涕淚糊滿了那張溝壑縱橫的臉。

枯瘦的手伸向我,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念丫頭……爸知道你恨我,爸知道對不起你……爸該死……可你得幫幫爸啊……爸就剩你了……爸不能就這么被他們坑死啊……你得找律師……找律師……”

我看著他伸過來的、沾著淚水和污垢的手。

看著那張被悔恨和貪婪扭曲的老臉。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我迎著他絕望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出每一個字。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水泥地上,冰冷、堅硬、擲地有聲:

“您是不是忘了?”

“法律上,我們早就沒關系了。”

“您簽過字的。”

“在我上大學那年。”

“您親自去辦的。”

“斷絕父女關系。”

“為了省那點撫養費。”

“也為了,”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他瞬間慘白如紙的臉。

“讓您的侄子們,更名正言順地繼承您的一切。”

“現在,您的東西沒了,才想起我這個‘親骨肉’?”

“晚了。”

“太晚了。”

客廳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的喘息聲,像破舊的風箱。

他伸向我的手,僵在半空中,劇烈地顫抖著,最終無力地垂落下去,砸在他自己枯瘦的大腿上。

那張涕淚縱橫的老臉,血色褪盡,只剩下一片死灰。

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點瘋狂的光也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徹底的空洞和絕望。

像一個被戳破后迅速干癟的氣球。

陳默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他一把。

我微微搖了搖頭。

目光平靜地看著門口那個瞬間被徹底抽干了所有生氣的佝僂身影。

陳默的手僵在半空,最終還是緩緩收了回來。

臉上充滿了復雜的、沉重的無奈。

我爸扶著門框,勉強穩住身體。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像一口被徹底淘干了水的枯井,深不見底,只剩下荒蕪的死寂和刻骨的悲涼。

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還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再吐出來。

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轉過身,動作遲緩得像一個生銹的提線木偶。

那佝僂、單薄、被絕望徹底壓垮的背影,一點一點,被樓道深處更濃重的陰影吞噬。

陳默輕輕關上了家里的門,隔絕了樓道里殘留的那點冰冷絕望的氣息。

他轉過身,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快步走到我身邊,溫熱的手掌緊緊包裹住我冰涼的手指。

他的掌心很暖,源源不斷地傳遞著熱量。

“念念……”

他低聲喚我,聲音里滿是心疼和擔憂,另一只手輕輕撫上我的后背。

“你……還好嗎?”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臉色。

我抬起頭,對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讓他安心的笑容。

可臉上的肌肉僵硬得像凍住了,那個笑容最終只扭曲成一個難看的弧度。

“我……”

我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

“沒事。”

這兩個字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

就在這時,主臥里傳來一聲帶著睡意的、奶聲奶氣的呼喚:

“媽媽——媽媽——”

是小石頭醒了。

那軟糯的、帶著愛意的呼喚聲,像一道溫暖清澈的溪流,瞬間沖開了我心頭那厚重的冰層和彌漫的陰霾。

心口那塊堅硬冰冷的鐵疙瘩,似乎被這稚嫩的呼喚聲輕輕碰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幾乎不可聞的碎裂聲。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終于浮出水面。

我掙脫陳默的手,沒有再看窗外樓下那個可能存在的、踉蹌的佝僂背影。

轉身快步走向臥室,聲音因為急切而微微發顫,卻充滿了真實的暖意:

“哎!寶貝,媽媽在!媽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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