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讓我們看看另一種不同的筆法,也就是倪瓚獨一無二的筆。
王:好!倪瓚的筆墨表現(xiàn),是簡化了北宋的筆法,他最為人知的能力在于創(chuàng)造自己新的面目。他的筆墨極好,基本上不表現(xiàn)太多的變化,而變化只見于他筆的內在和詩意的表達。
徐:是的。能否為我們略述他成長的過程?
王:我個人認為倪瓚的畫只有兩個時期。最早的作品是克勞福德收藏(Crawford Collection)的《秋林野興》(1339),較早期作品有一幅是臺北故宮的絹畫《松林亭子》(1354),另一幅在普林斯頓,《岸南雙樹》(1353),時間相差一年,這些作品中的筆法都是一樣的。
倪瓚《岸南雙樹圖》
現(xiàn)藏于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
徐:可以請您說明這些筆法嗎?
王:可以。這些早期作品顯示仍然在董源的影響之下,石頭是圓的,有連續(xù)不斷的弧形輪廓和皴法。到了較后期,他的石頭和樹漸漸畫成方的、有角的。雖然我不十分確定,可是我認為他六十歲左右已經以方的形貌而著名,也就是我們所認為的標準“倪瓚”。人們常有疑問,倪瓚的構圖這么簡單,該怎么辨識他的真跡呢?倪瓚的筆墨特質可以幫助我們,就像鑒別一位優(yōu)秀歌者的聲音一樣,我們不需要借由曲調或構圖來判斷,只要以歌者或畫家突出的優(yōu)美特質來分辨即可。倪瓚的構圖也許非常簡單,但其內在有某種令人信服的邏輯,所以我認為看筆墨是最可靠的方法,至少就鑒定這位大師而言,是不會錯的。兩個二流歌者的歌聲可能被搞混,可是任何冒充瑪麗亞·卡拉斯(Maria Callas)、恩里科·卡魯索(Enrico Caruso)、勒娜特·苔芭爾迪(Renata Tebaldi)或瓊·薩瑟蘭(Joan Sutherland)聲音的人,卻絕對不會被搞錯。
《秋林野興》《松林亭子》《岸南雙樹》局部
石頭是圓的,采用了連續(xù)不斷的弧形輪廓和皴法
徐:我們可以比較一些作品細部嗎?比如以臺北故宮中寫著“至正壬寅(1362)初秋”的那幅《秋林遠山》,和別的真跡做比較。
王:首先要說,這里的筆墨完全是扁的,一點趣味也沒有,只是扁和呆板。
徐:紙看起來似乎也光亮些,像是您之前提過的高麗紙。
王:紙是光些,不過我不確定是否為高麗紙,看起來像明或清代的紙,雖然照片看起來也很清楚,可是最要緊的是筆墨。你看所有犄角的第二筆,就是畫直筆時用了筆腹的部分,這在筆墨中就造成了扁筆。
徐:力量都漏掉了。
王:失去了所有的趣味?,F(xiàn)在我們看構圖,畫上部遠方的石頭只是筆畫的結合,大的、小的石頭堆在一起,說不上有任何實在的結構,只是表面看起來像倪的面目而已,完全沒有這位大師內在的邏輯和趣味。
《秋林遠山》《幽澗寒松》局部對比
前者的筆畫是扁的,而后者是圓的、且層次分明
我們可以從北京故宮的一小幅山水畫《幽澗寒松》細部來看倪的用筆特征。倪云林怎么用他的筆呢?看這底下部分和前面例子的上部比較,在石頭上的筆畫不管在哪里,筆墨總是圓的。你看到了嗎?
(小虎注:這里指筆墨中平衡的特質,甚至當有尖角轉折時也總是以藏著筆尖來畫,當向下畫時筆的動作也不滑向筆腹。我們看同樣一個筆尖在玩并且含有趣味,卻不是顯露筆腹的部分。)
現(xiàn)在再看層次,每一筆畫如同蓋在另一筆畫上,卻不會混淆,并且很協(xié)調,不就像是二重唱或三重唱,聲音并沒有被另一個聲音遮蓋住嗎?
徐:故宮有個傳為倪瓚的十四開冊頁《畫譜》,其中已顯出了畫石的技巧。
王:是的,有些人可能將這冊頁看成倪畫,可是我認為它是出于更晚期而且是較差的某人之手。你看到石頭周圍的用筆了嗎?轉折顯出了尖角和偏鋒,筆的動勢在線條之外,和1317年那幅《虞山林壑》相比,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其中的不同?!队萆搅舟帧分笆俏业氖詹?,現(xiàn)在為大都會博物館所有。你看這幅,沒有一個角像那張重復的那么多。倪的晚年用一種側筆,但每一筆畫總是圓的(小虎注:即每一筆畫在線條內部動著,包含了動勢,不會漏掉任何力量而引起扁的效果),倪瓚的真跡中通常有一種厚重的感覺。
《畫譜·兩石各皴法》《虞山林壑》《幽澗寒松》局部對比
仿作中的畫筆是扁的轉角與偏鋒,而側筆(虞山林壑)或直筆非筆腹(幽澗寒松)畫出的轉角則在圓潤的同時具有生命力。
徐:以畫譜冊頁和《幽澗寒松》小山水的細部相比,您的意思是二者都有尖角,但冊頁中向水平方向拖的時候筆尖在左側,所以我們看一條細的水平線,接著是肥而扁的直線形成倒L形的轉角,這種轉角是扁的,因為畫者把筆倒下。但《幽澗寒松》是將筆保持在比較直的位置,絕不是用筆腹畫出轉角的?
王:你可以那么說,而且冊頁的畫者用了太多不必要的筆畫,但你在真跡中幾乎看不到任何不必要的姿態(tài)和筆畫。倪的石頭結構中存在有生機的內在邏輯,冊頁畫者卻沒有這種信心,你看他甚至沒有成功地達到與倪瓚形似,他的畫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的。
徐:我的問題是關于用筆:效果之所以不同,是由于在轉折的時候筆尖角度的不同嗎?一個用筆腹拖,筆的方向和筆尖成直角,而另一個則保持筆尖和線的方向一致。我認為這是用筆的因素而構成圓的或扁的不同效果,并非因個人在運用您所說的正鋒或側鋒,比較注重筆尖和動勢穩(wěn)妥地處于線條之中。
王:你可以那樣說,有些人一生中可以練出好的用筆,卻還是無法達到好的筆墨。倪瓚的偉大特質就是看起來簡單而自然,那是他的天賦,是別人無論怎么學都達不到的。我可以說倪的筆墨比吳仲圭(鎮(zhèn))要難學得多,因為倪的筆墨是如此的松軟,但同時又剛強有力。
徐:您不討論轉折了嗎?轉折時筆的方向?
王:冊頁的畫者根本沒有轉。我們可以用筆腹,可是你不能把它顯露出來,倪瓚也用筆腹畫,可是你看不出。如果倪有敗筆,他會用第二筆來調整全體的效果,他表現(xiàn)側筆是有目的的,對他來說,全部都只是用筆輕重的問題。
徐:好,現(xiàn)在我們稍離主題,轉向他的追隨者。有些人被您的話迷惑,因為您喜歡倪瓚更甚于沈周畫的倪體,他們認為沈周的倪體畫看來十分的優(yōu)雅和輕松,例如臺北故宮所藏的沈周著名作品《策杖圖》,您為什么說沈周遠不如倪呢?
沈周《策杖圖》
王:沈周式的“倪瓚”是以倪的用筆為基礎,可是倪的筆是軟中有剛,而沈石田的本性比倪瓚剛得多。沈石田當時非常喜歡倪云林,并且很仔細地學他,雖然構圖不是,但用筆的原則卻完全以倪為基礎。在很小的細節(jié)上,如石頭的結構,也學倪瓚學得非常相近,不同處大多在筆墨中的剛硬。這就是我要說的,倪瓚的筆墨不可能有人能比得上,不論是多么誠懇的藝術家,甚至像沈周這樣頭等的藝術家也是。在這里我們面對的是天生的稟賦,在剛的這方面沈周比倪瓚表現(xiàn)了更多力量并且過了頭,失去倪內在安靜的趣味。你看沈周的筆畫常是細而斷的,倪瓚的卻是又長又韌,像條橡皮筋似的。說得夸張一點,我們可以說一個像木頭,另一個像皮革。
徐:我知道您不是在描述形狀、線條的外貌,而是在說它們內在的特質。就沈周《策杖圖》頂端和倪瓚《容膝齋圖》局部而言,倪的作品中轉折處的角比較尖,而沈周則趨向弧線成為較圓的石頭,因此人們也許會說沈周的線看起來較軟。但是我們談的是筆和紙接觸時手腕的力量,找出畫家用筆時身體上的特性,運筆時肌肉是否拉緊作出較硬的性質,而不在乎形狀。
沈周《策杖圖》、倪瓚《容膝齋圖》對比
沈周的筆墨看起來更加圓潤,倪瓚的更尖,但顯得更為優(yōu)雅和柔軟。
王:是的。沈周雖然畫和倪瓚同樣軟的石頭,可是每次畫出的都是較硬的線條。
徐:我們能更深入討論嗎?硬或剛的原因是否和筆在紙上運行速度有關?是一種碰撞?是因為較重的手腕壓力和較快的運筆?
王:不,一個人可以畫得快或慢,這就是學不到的用筆。倪云林的筆墨顯得很不費力,但力量含于其中、隱藏在筆墨里,沈周的力量卻都露出來了。
徐:您能說明如何露出力量嗎?
王:那很容易,暴露是很容易的。
徐:好!那該怎么做?
王:用筆時比較使勁。
徐:就像打太極拳和拳擊所用的力量不同,一個是含蓄的,一個是把力量暴露出來嗎?
王:不,因為太極是基于一種負的力量……
徐:那么是和壓力有關嗎?若以鉛筆那樣的硬筆代替毛筆,沈周的線條會在紙上留下凹痕,而倪瓚只會留下不太明顯的線條?
王:嗯,不只是壓力。倪瓚以為這樣的壓力就夠了,沈周卻認為只用這么點力量不可能留下什么,如果他畫得較輕,他的筆墨就會變糟了,這和他們的個性有關。你想的只是畫家用筆時肉體所運作的力氣或力道,這是不正確的看法,沈周用的勁道未必比倪瓚來的大,只是表現(xiàn)的“形式”看起來較重。沈周用他的粗筆也不會把紙劃破,但他不管用筆多么輕,畫出的線條、筆畫、點的形狀都會顯得粗而大。
徐:噢!我完全誤解了!請您再一次解釋“筆力的形式”。
王:嗯,由角、禿、尖和直可見。比如說話,同樣的反對意見,可以用暴露的說法,“這是明顯的錯誤”,或含蓄的方式,“這可能是錯的,好像有點比不上那個”,你明白了嗎?這和大聲或小聲沒有關系,而與用什么方式來說有關。
徐:我可以從筆墨的外貌或形式看出倪瓚比沈周更雅、更潤,但我們是否能從一種技巧、一種技術來看呢?
王:這與肉體的力氣或力道無關。例如文徵明的書法是硬的,黃庭堅的是軟的,可是這并非指文徵明比黃庭堅的手腕或手臂更用力,或是文氏在寫字時要用更多的壓力或力道。我們談的只和形狀的硬或軟有關。
文徵明《自作律詩二首》
黃庭堅《七言絕句冊》
文徵明的筆畫似乎有某種鼓點式的力量感,而黃庭堅的筆畫則帶著一種弦樂的緊繃感。
徐:喔!我一直在想這會不會和筆尖上毛的性質、紙的性質有關……
王:是的,這些也有關系!它們可以做出最后的效果。可是你看同樣的石頭,假如你用鑿子把它鑿得滿是突出的尖角,它看起來就硬且脆,如果你將它磨成光滑而圓潤的樣子,它就顯得較軟、較有彈力,可是它自始至終是同樣的石頭,內部的硬度和重量相同。
徐:我們可以再回到手腕動作嗎?您能談談什么樣的手腕運力能做出什么樣子的筆墨嗎?
王:我們回到歌唱吧!原則是相同的,當聲音或線條繼續(xù),平滑而沒有突然的停頓時,它就顯得較軟、較有彈力。聲音若是“沙—沙—沙”沒有內在的控制,就會顯得刺耳。沈周可輕可重,可是兩者之間沒有一種溫和的連續(xù)性,有一些小停頓。
徐:您說它和筆觸的壓力無關,那么和速度呢?
王:也和速度無關。
徐:我明白了……和施在紙上的壓力無關,和筆畫在紙上運行的速度也無關,而和畫家如何處理線條本身有關!
王:是的,和線條的處理有關,和個性有關……是學不來的!
徐:多令人沮喪?。〔贿^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王:有一部分可以學,可是絕不是本質。沈周努力地學倪瓚,也學得很像,但是沒有得到倪瓚的個性,得不到他筆墨的特質。比如這個假造倪云林的畫者,他在石頭的表現(xiàn)上完全是刺目的、呆板的、暴露的,這絕對是壞的,他的畫比沈周更刺目,構圖就更不用說了。沈周是明代最好的畫家之一,并且有最高雅的精神。
徐:這一課很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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