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人周先生,和朋友陳君,兩個人都不是安分在家的人,骨頭里癢癢的,總想出去走走。那年秋初,暑氣還沒全退,知了疏疏拉拉地叫著,他們倆就晃到了揚州。訪友,也看景。
住在一位姓沈的紳士家里。沈家地方大,就是客房安排得有點憋屈,窗戶對著后墻,白天也像傍晚。揚州的天氣,秋老虎厲害,屋里頭悶得慌,像個蒸籠。兩人住了兩天,身上黏糊糊的,不大得勁。
沈先生說:“西邊園子里有幾間空屋,叫‘水明樓’,倒是清靜。挨著個小山,面臨著一池碧水,你們要不嫌遠,搬那兒去住?”
那敢情好!兩人一聽,跟得了大赦似的。搬過去一看,果然!小樓上下兩層,窗明幾凈,推開窗就是一汪綠水,風吹過來,帶著荷葉的清香(雖然荷花大多謝了,但葉子還是精神的)。水邊種著幾棵老柳樹,枝條垂下來,拂著水面。住了幾夜,睡得那叫一個香甜。蚊子好像都少了些。
這天晚上,月亮好。怎么個好呢?就像一個剛洗過的銀盤子,亮堂堂,又帶著點溫潤。園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秋蟲在草窠里低低地唱。周、陳二位吃過晚飯,在園子里散步,說說閑話,看看月亮,不覺就到了二更天。
回屋,剛想脫衣裳睡覺,就聽見院子外頭有腳步聲,輕輕的,像是穿著軟底的繡花鞋。接著,一個女子的聲音,不高,有點遠,像是在嘆氣,又像是在吟詩:
“春花成往事,秋月又今宵。回首巫山遠,空將兩鬢凋。”
聲音清泠泠的,像玉石相擊,在這月夜里聽著,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兩人對視一眼。周先生心思細,說:“是沈家哪位女眷出來賞月?”
陳君耳朵尖,搖搖頭:“不像。沈家女眷說話,帶點本地的糯音,這個聲音,清脆,倒像是……像是戲臺上的。”
兩人心里都起了點嘀咕。揚州這地方,園子大,故事也多。他們披上外衣,悄悄走到窗邊,從窗欞縫里往外瞧。
月光底下,果然站著一個女人。背對著他們,倚著水邊的欄桿。梳著一個挺古老的頭,發髻高高的,插著支碧玉簪子,在月光下微微閃著光。穿的衣裳,顏色素凈,樣式也和現在街上看到的不大一樣。身段窈窕,風吹動她的裙裾,飄飄欲仙。
“怪了,”周先生低聲說,“沈家沒聽說有這么個人啊。”
陳君年輕,膽子也大些,看著那背影,心里就有點活泛。他低聲笑道:“管她是誰呢。有這么好看的女子,就算是……嘿嘿,也沒什么要緊!”
他膽子真是不小,也不跟周先生商量,就隔著窗子喊了一聲:“這位姐姐,月色這么好,何不進屋來喝杯清茶,說說話?”
他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夜里,也傳得挺遠。
院子里的女子沒有回頭,聲音卻飄了過來,還是那樣清泠泠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屋里固然好,兩位官人,又何妨出來走走呢?”
陳君一聽,更是心癢,拉著周先生:“走,出去看看!”
周先生心里有點打鼓,但被陳君一拽,也就跟了出來。兩人輕輕拉開門,走到院子里。
咦?欄桿邊沒人了。
月光還是那樣白晃晃地灑著,水面像一面鏡子,柳樹的影子在水里晃動。
“人呢?”陳君四下里看。
“姐姐?”他又喊了一聲。
“我在這兒呢。”聲音從柳樹那邊傳來,忽遠忽近的。
兩人順著聲音找過去。月光透過柳樹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走到近前,定睛一看——
哪里有什么美人。
柳樹最低的一根枝條上,掛著一只繡花鞋,鞋面上沾著點點露水,在月光下,像綴了碎鉆。鞋子旁邊,還有幾片落葉,輕輕地打著旋兒。
風吹過,柳枝搖曳,那聲音好像又在耳邊響起:“春花……秋月……”
兩人站在那兒,愣了半天。陳君臉上有點紅,像是被人耍了。周先生倒是松了口氣,心里那點不安穩落了地。
“一只鞋。”陳君嘟囔了一句,伸手想去拿。
周先生拉住他:“別動。人家留下的念想,動它干嘛。”
兩人互相看看,都覺得有點沒意思,又有點說不清的滋味。是鬼?是狐?還是哪家愛玩笑的丫頭?說不清。但總歸,沒看到什么嚇人的東西。
回屋,關上門。那一晚,兩人睡得都不算踏實,但也沒再聽到什么動靜。
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就去找沈先生,沒說昨晚的事,只說園子里晚上風大,有點涼,還是搬回原來的屋子去住。沈先生也沒多問,就給他們換了回來。
后來,兩人也沒生什么病。只是陳君,回去后好幾天,老念叨那句詩:“春花成往事,秋月又今宵……” 臉上帶著點悵然若失的神氣。周先生有時會取笑他:“怎么,陳老弟,想那位‘柳下鞋仙’了?”陳君也不惱,只是嘿嘿一笑。
揚州的這段經歷,后來成了他們酒桌上的一個話頭。說起來,總覺得那個月夜,那個聲音,那個背影,還有那只繡花鞋,都像一場淡淡的夢。
C叔說:
原文本是個恐怖片,周、陳二君去尋美人,不是沒尋到,而是在樹下看到一個倒掛的人頭,反被這美人頭追得四處逃竄,堵在房間里一晚,到天亮人頭才離開。兩位仁兄被嚇出病來,躺了數十天才好。
世間上的事,怕就怕在“實”。一旦坐實了,是好是壞,是人是鬼,反而就失了味道。像周陳二君在揚州的這番遭遇,若是真見了鬼頭跳梁,鬧得人仰馬翻,固然驚悚,過后想來,大約只剩下后怕,或者成了吹牛的本錢。
如今這樣,留下的只是一句詩,一個背影,一只柳梢上的繡花鞋。這就有了余地,有了想象的空間。那女子是誰?是寂寞的鬼魂,是愛捉弄人的精怪,還是某個有著心事、偶然夜游的凡人?都說不準。這說不準,就像水墨畫里的留白,最有韻味。
生活里很多事情也是這樣。不必事事追問到底,弄個水落石出。有時候,一點朦朧,一點未知,一點悵惘,反而更讓人回味。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話說滿了,緣分也就盡了。留一點念想,存一份模糊,日子或許會更有嚼頭些。
那晚的月光,那池秋水,那幾句詩,還有那只不知來歷的鞋,合在一起,就是一幀淡淡的寫意畫,掛在記憶里,不會褪色,也不必深究。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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