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集村靜臥在縣城東南部的一隅,仿佛被時光遺忘的角落。這里群山環抱,唯一通往外界的路徑,是村南三里外那處沁河渡口。沁河古稱 "少水",在《左傳》的字里行間便已留下潺潺身影。此刻的河面寬闊如鏡,渾濁的河水以近乎凝滯的姿態緩緩東去,將張集村與對岸的繁華世界隔絕成兩個天地。河上那葉孤零零的木船,便是兩岸往來唯一的紐帶。船家老五每日搖著吱呀作響的櫓槳,五毛錢一位的船資,最多承載六位乘客,這便是張集村人丈量世界的尺度。
農歷六月初六這天,晨曦微露時張集村便炸開了鍋。王老漢家的大喇叭正播放著《朝陽溝》選段,銀環與拴保的對唱穿透薄霧,驚醒了沉睡的村莊。作為村大隊長王利生的兄長,王老漢素以溫和仁厚聞名鄉里,此刻他正忙著為兒子張羅婚事。新媳婦是河對岸鄰縣李家村的姑娘,按習俗早已備齊了龍鳳帖、離娘肉,甚至提前兩天給船家老五送去了染紅的喜蛋和二斤燒酒,只為迎親當日順風順水。
當迎親隊伍推著扎滿紅綢的自行車來到渡口時,對岸突然傳來震天的鞭炮聲。嗩吶班子吹奏的《百鳥朝鳳》與這邊的《朝陽溝》在河面上撞個滿懷,驚飛了蘆葦叢中的水鳥。只見對岸也停著一支迎親隊伍,紅傘蓋下的花轎在晨霧中若隱若現。
"嘖嘖,這可是頭一遭遇見!" 圍觀的王大嬸用圍裙擦著手,眼珠瞪得溜圓。
"這叫 ' 撞婚 ',也叫 ' 碰喜 '," 村里的老學究王秀才捻著胡須,"往后兩家定能祥云庇佑,是祖上積德呢!"
話雖如此,雙方的執事卻暗自較起了勁。張集村的執事老崔扯著嗓子喊:"咱王老漢可是給了喜禮的!" 對岸的黑漢李三立刻回懟:"俺們去李家村娶親,誤了吉時你擔待得起?" 兩邊的鞭炮聲此起彼伏,炸得河面上浮起層層白浪,嗩吶聲更是吹得昏天黑地,生怕被對方壓了氣勢。船家老五蹲在船頭吧嗒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兩邊都是鄉里鄉親,這碗水可怎么端平?
半個時辰過去,渡口兩岸已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張集村的人踮著腳望對岸,李家村的娃娃們則趴在蘆葦叢里瞅這邊,連河面上的水鴨子都被這陣仗嚇得躲進了水草。王老漢急得直搓手,頭上的氈帽都快揪爛了;對岸的趙老漢 —— 也就是李家村新娘的親爹 —— 也在渡口來回踱步,旱煙袋在鞋底磕得咚咚響。
"叫村干部來!" 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張集村大隊長王利生趕到時,正看見李家村大隊長趙繼剛撥開人群走來。兩人在公社開過多次會,雖不算深交,卻也認得。王利生拍著趙繼剛的肩膀笑道:"趙隊長,真是巧了,今兒是我侄子娶親。" 趙繼剛哈哈一笑:"可不嘛,出嫁的是我姨家閨女,這緣分!"
看似輕松的寒暄下,卻是暗流涌動。張集村雖人多,卻因地處偏僻,去公社辦事總要穿過李家村的地界;李家村雖人少,卻占著西通公社的要道,兩村的土路常年坑洼,平日里走動并不多。王利生心里清楚,這事若處理不好,往后張集村人去公社怕是更難走;趙繼剛也明白,若硬爭先后傷了和氣,傳出去難免落個不懂禮數的名聲。
"王隊長,這事可不能讓群眾看笑話。" 趙繼剛遞過一支煙,語氣懇切。
"可不是嘛," 王利生猛吸一口,煙灰簌簌落在鞋面上,"耽誤了吉時,公社領導知道了,還以為咱倆水平不行呢。"
兩人蹲在河邊商量了半晌,看著對岸越聚越多的人群,突然同時站起。王利生對王老漢耳語幾句,后者立刻帶著幾個青年跑回村里;趙繼剛則朝著李家村的方向一招手,不多時便見七八個壯小伙抬著一條半舊的木船呼哧呼哧趕來。
"都別愣著了,放炮!" 王利生一聲令下,張集村的鞭炮聲驟然響起,《朝陽溝》的旋律也變得更加歡快。幾乎同時,對岸的嗩吶班子也吹起了《抬花轎》,兩條木船在震天的樂聲中緩緩離岸。
當兩條船行至河中心時,奇妙的景象出現了:這邊的嗩吶吹著 "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那邊的喇叭應和著 "花轎里坐著個俊姑娘",河水仿佛也被這樂聲感染,泛起粼粼的金光。船上的迎親隊伍互相揮手致意,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執事們,此刻都咧著嘴笑,露出被煙葉染黃的牙齒。
船靠對岸時,更動人的一幕發生了:張集村的迎親隊伍先下船,卻轉身將對岸的花轎穩穩抬起;李家村的青年們也不閑著,幫著王老漢家的人搬運行李。趙繼剛緊緊握著王利生的手,眼圈有些發紅:"王隊長,您這姿態,兄弟佩服!往后張集村有事,只管開口!" 王利生拍著他的手背笑道:"都是一個公社的,說這話就見外了!"
河風拂過,將兩岸的歡笑聲送得很遠。看熱鬧的王大嬸抹了把眼角,對旁邊的秀才說:"您瞧,這可不就是書上說的 ' 和為貴 ' 嘛!" 秀才捋著胡須連連點頭:"善哉善哉,此乃祥瑞也!"
數日后,縣報的角落刊登了一篇短文,標題是《沁河渡口雙喜臨門,兩村互助成就佳話》。而在張集村和李家村,老人們至今還會指著沁河說:"那年頭啊,兩船同渡的喜事兒,可是開了天荒呢!" 那葉曾經孤零零的木船,如今依舊在河面上搖蕩,只是每當有人提起當年的 "撞喜",船家老五的旱煙袋總會在船頭敲得格外響,仿佛在應和著記憶里那此起彼伏的嗩吶聲。
這場由渡船引發的風波,最終化作了沁河岸邊最溫暖的注腳。它像一面鏡子,映照著鄉土中國的人情往來 —— 既有對傳統禮數的堅守,也有面對矛盾時的智慧妥協;既有地緣關系的現實考量,更有以和為貴的處世哲學。當兩船在河心相遇的那一刻,碰撞的不僅是迎親的隊伍,更是兩個村莊對美好生活的共同期許,這份期許,至今仍在沁河的水波里靜靜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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