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臺二十八將中,若對應漢初元勛:鄧禹類張良,馮異、耿弇類韓信,吳漢類周勃,銚期類樊噲,賈復類曹參,那么寇恂,便是劉秀麾下當之無愧的蕭何。
但寇恂又不僅僅像蕭何那樣一直擔任文職,論起武功,亦精彩紛呈。
建武八年,隴西叛塵驟起,消息如朔風驟起,卷進洛陽宮闕。劉秀面色沉凝,急召寇恂:“潁川初定,隴西復亂,此任非君不可。”
寇恂已年逾花甲,須發凝霜,卻慨然受命,只攜數名親隨,踏上西行之路。
行至半途,忽遇叛軍主力。五千精兵列陣如堵,刀戟森森,寒芒映日,如怒潮奔涌而來。
寇恂身后僅百人,瞬間被鐵壁般的合圍驚得氣息凝滯——士兵們臉色煞白,手攥著兵器微微顫抖,甲葉相擊的輕響里全是慌促。
寇恂卻猛地勒住馬韁,單騎縱出,直挺挺立在兩軍之間。
叛軍陣中先是一陣騷動,繼而鴉雀無聲。寇恂朗聲道:“爾等可知高峻?其頭顱早懸洛陽城門!降則全軀,戰則尸骸無存!”
他聲如洪鐘,字字砸在叛軍心上,目光如電掃過陣前。叛軍首領不由自主退了半步,身后五千兵卒竟被這白發老將的氣勢懾住,刀槍緩緩低垂,陣型悄然松動。
寇恂暗松口氣,聲威更厲:“今上寬仁,念爾等為妖言所惑,此時歸順,既往不咎!”
叛軍首領終于擲下兵器,單膝跪地:“愿降!” 身后兵卒如潮般跪倒,兵器墜地之聲此起彼伏。
寇恂身后那百名護衛,這才松開攥得發白的指節,長長吁出一口濁氣。
老將端坐馬上,目光沉靜如初,仿佛早料到此情此景。實則手心的汗早把韁繩浸得發潮,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洇透,貼在脊背上冰涼刺骨。
亂世之中,膽氣有時便是橫渡驚濤的孤舟——唯有昂然迎上,方能劈開風浪。
寇恂初遇劉秀,尚是上谷郡功曹。彼時王郎假稱帝號,氣焰熏天,劉秀北巡正陷困厄。
他在耿弇帳中初見劉秀,便知此人有撥亂反正的雄主氣象,力勸耿弇:“當今天下,唯劉公可成大事!” 隨即親整糧草兵馬,又巧說漁陽太守彭寵出兵相助,為劉秀聚起第一股勁旅。
公元24年,劉秀好不容易拿下河內郡,卻旋即陷入南北夾擊的絕境。他急問軍師鄧禹:“誰能為我守此咽喉之地?”
鄧禹應聲而答:“寇恂!其文可安邦,武能定國,如昔年蕭何鎮關中般可靠。有他守后方,公可放心前驅!”
劉秀當即召見寇恂,鄭重道:“昔年高祖委蕭何以關中,今日我托河內于君!”言罷親率主力北伐,將整個大后方的命脈,盡數交予這位歸順未久的文臣。
寇恂果然不負所托,盡顯蕭何之才:
令全郡操練兵馬,又伐盡淇園之竹,鑄出百萬支箭,箭鏃寒光映亮了整個河內;
征集戰馬兩千匹,足可裝備兩支精銳騎兵,馬蹄聲踏碎了河朔的沉寂;
征收租賦四百萬斛,糧堆如丘,可供十萬大軍支用半年,倉廩的氣息里全是安穩。
更始帝三萬兵馬渡黃河偷襲溫縣時,寇恂親率新兵馳援。他令士兵齊聲高呼 “劉公大軍至矣!” 聲震原野,敵軍陣腳大亂。
此役斬敵數千,洛陽守將聞風喪膽,竟白日閉城。
最危急時,前線劉秀正為缺糧愁眉不展,忽望見河內運糧車隊連綿不絕,連百官俸祿都按時送到。
劉秀撫掌而笑:“我知子翼必不負我!”
“子翼”,是劉秀對寇恂獨有的親昵稱謂,藏著君臣間的全然信賴。
眾人皆以為寇恂將隨駕征伐,劉秀卻另有深謀,命他轉任潁川太守。
彼時潁川初定,盜匪縱橫,民生凋敝,百姓飽經兵燹,滿目瘡痍。寇恂剛到任,便遇大饑,官倉空虛,流民如群蟻環伺城外,哀聲遍野,焦灼幾乎要撕裂人心。
一日,寇恂巡查糧倉,望著見底的粟米,眉頭緊鎖。忽抬頭道:“速往軍營!”
當他帶軍糧官趕回府衙,眾人皆驚疑不定。寇恂卻沉聲道:“開軍倉,賑災民!”
軍糧官臉色煞白:“大人!擅動軍糧,是死罪啊!”
寇恂目光如炬:“民命懸于旦夕,豈容坐視?有罪,我一力擔之!”
他親坐倉門監糧,百姓捧著粟米,淚落如雨,紛紛叩首。
那黍米的香氣在饑餓的空氣里漫開,像一句最溫暖的許諾。
寇恂的膽識,遠不止于坐鎮后方的運籌。建武八年,隗囂余黨高峻死守高平城,漢軍圍攻年余,傷亡慘重仍難破城。
劉秀欲親征,寇恂諫道:“陛下坐鎮長安,足以震懾隴西,何必親冒矢石?”
劉秀不聽,果然久攻不下,只得再遣寇恂勸降。
高峻派軍師皇甫文出城談判,此人傲慢無禮,鼻孔朝天。寇恂二話不說,喝令:“推出去斬了!”
眾將大驚,連忙勸阻:“大人!高峻尚有萬余精兵,殺其使者,恐逼其死戰!”
寇恂斬釘截鐵:“皇甫文乃高峻心腹,觀其氣焰,毫無降意。殺之,高峻必懼!”
果然,副使攜皇甫文首級回城后,高峻當日便開城投降。
這般膽識,寇恂年輕時便已顯露。當年更始帝使者扣留上谷太守官印,他尚是郡中功曹,竟率人直闖驛館,當面斥責:“公此舉敗壞朝廷信譽,日后何以令天下信服?” 硬是逼得使者還印。
寇恂不僅剛勇,更有化干戈為玉帛的智慧。他任潁川太守時,執金吾賈復的部將在潁川殺人,寇恂秉公執法,將其處斬。賈復怒不可遏,放言:“我必親手殺寇恂!”
后來賈復率軍過潁川,寇恂不避,反倒效仿藺相如,對部屬道:“藺相如不畏秦王而屈于廉頗,為國家也。”
寇恂一面令全郡備美酒佳肴犒勞賈復大軍,一面親至城門迎接,卻又稱病致歉及時退避,避免與賈復直接碰面。
賈復至城下,見酒肉如山,犒軍之物堆積盈路,一時愕然,滿腔怒火竟無從發作。
劉秀聞知此事后,急召二人至身邊調解:“天下未定,二公皆棟梁,豈能內斗?”
調解宴上,寇恂主動舉杯向賈復致歉,賈復為其誠意打動,終于釋怨。二人后來 “同車而出,結為摯友”,上演了東漢版 “將相和”。
寇恂的仁政,更實實在在惠及百姓。后來他任汝南太守,見地方殘破,便迅速剿匪安境,使“郡中盜賊絕跡,百姓安居樂業”;又興學校,聘名師講授《左氏春秋》,自己常往聽課,帶動一地學風。
百姓愛戴至極,竟在他離任時攔劉秀車駕哭求:“陛下,求再‘借’寇太守一年!”
“借寇恂” 遂成千古美談。
寇恂還深知進退之道。建武二年,他守河內功績卓著,聲望日隆。好友董崇提醒說:“昔年蕭何鎮關中,功高仍遭高祖猜忌。君居要害,深得民心,恐招非議。”
寇恂聞言驚出冷汗,次日便上書稱病請辭。后劉秀率軍過河內,他又主動請纓:“愿為陛下執鞭前驅!”
劉秀未允,他就故意尋釁,因擅自處罰上書者被免官——這般自污,實為避禍。
果然,閑居未久,潁川爆發民變,劉秀急道:“非寇恂不能平此亂!”
寇恂再度出山,數月便斬賊首賈期,封雍奴侯。
但他始終謙退,常對親友說:“我本布衣,豈敢獨享厚祿?” 遂將俸祿分與陣亡將士的遺孤。
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寇恂病逝于洛陽。劉秀撫其棺木痛哭:“寇恂去,我失一臂也!” 追封威侯。
二十八年后,漢明帝在南宮云臺繪開國功臣像,寇恂這位“文臣之首”,竟位居眾將之前,列第五位。
云臺閣畫像里那個文質彬彬的身影,原是光武王朝最堅實的基石。當諸將爭功于沙場時,他在后方造箭籌糧;當有些將領縱兵掠城時,他在地方興學教化。
晚年的劉秀獨登高臺,夕陽熔金般灑在宮闕飛檐上,恍惚間似又見河內運糧車隊如龍蜿蜒,溫縣城頭“劉”字大旗獵獵作響,潁川道上賈復與寇恂并轡談笑……
寇恂一生,未著兵書,卻最懂贏得人心;未筑關隘,卻以信義筑起最堅的城墻。當他單騎面對五千叛軍時,那身文士袍服,比任何鎧甲都耀眼——真正能定天下的 “大將”,從不需要靠刀光劍影嚇人。
他胸中丘壑萬千,自能令千軍俯首,亂世歸心。這份智慧,是看透紛爭的通透:知何時勇往直前,更知何時急流勇退;能剛正不阿,亦能以柔克剛。
這般境界,才配得上劉秀那句肺腑之言 ——“君,吾之蕭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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