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七年的暮春，四川保寧府郊外的杜家院子里飄著新蒸的槐花糕香氣。杜弘正坐在葡萄架下批改蒙童的課業，妻子汪氏端著青瓷碗從廚房出來，碗沿沾著幾粒雪白的糖霜?！胺蚓龂L嘗新做的，加了后院井水湃過的蜜餞?！?她說話時鬢邊的銀流蘇輕輕晃動，像院外溪水里碎掉的月光。

這對夫妻成婚三載，杜弘是村里唯一的秀才，靠著教館束脩和幾畝水田過著安穩日子。汪氏原是鎮上布莊老板的女兒，不僅繡活做得精巧，算起賬來比賬房先生還利落。每到傍晚，村民總看見兩人并肩坐在門檻上，杜弘讀詩，汪氏納鞋底，鵝群在院角的池塘里嘎嘎叫著，把夕陽攪成一汪碎金。誰都道杜秀才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既賢惠又標致的媳婦。

七月十四的夜里，驟雨拍打著窗欞，把杜弘的夢打得支離破碎。他被院門外的踹門聲驚醒時，汪氏正攥著他的手腕發抖，燭火在她瞳孔里跳成驚惶的星子?！笆巧椒?！” 杜弘摸到床頭的柴刀，剛要起身，五六個蒙臉漢子已撞開房門，帶著一身酒氣和血腥氣撲進來。

為首的獨眼龍一把掀翻書桌，圣賢書散了滿地泥水?！靶∧镒由眠@般水嫩，跟爺回山寨享清福去！” 他枯樹枝似的手抓向汪氏的衣襟，杜弘舉著柴刀撲過去，卻被身后的匪兵一腳踹在胸口，悶哼著撞在墻上，眼前瞬間炸開血紅的煙花。

他在劇痛中昏昏沉沉，聽見汪氏凄厲的哭喊混著匪徒的哄笑。等他掙扎著抬起頭，只見妻子被按在八仙桌上，鬢發散亂如風中殘荷。“杜郎！保重！” 這是汪氏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她猛地掙脫匪兵，像一片決絕的蝶，一頭撞向供桌旁的石制燭臺，鮮血順著額頭蜿蜒而下，染紅了胸前繡著并蒂蓮的衣襟。

獨眼龍罵了句晦氣，搶了錢箱便帶著人消失在雨幕里。杜弘爬到妻子身邊時，她的手還保持著抓撓的姿勢，指縫里嵌著幾縷匪徒的粗布衣衫。雨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杜弘抱著漸漸冰冷的身體，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嗚咽，像被生生剜去了心。

（暴雨夜的堂屋，燭火被狂風吹得只剩豆大光亮，秀才倒在血泊中掙扎，素衣女子額頭淌血倚在石燭臺邊，眼神渙散卻帶著決絕，地上散落著書籍與翻倒的桌椅，門框外是山匪消失的黑影）

出殯那天，杜弘穿著麻衣坐在墳前，整整三天三夜沒合眼。他把汪氏生前最愛的那只大白鵝抱在懷里，這鵝原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雛苗，如今已長得通體雪白，紅冠如瑪瑙。

第七夜，杜弘在夢里看見汪氏穿著生前那件月白衫子，站在奈何橋頭朝他招手?！胺蚓?，閻王說我陽壽未盡，原是要還陽的。” 她話音剛落，就被一陣陰風吹散。杜弘驚醒時，懷里的白鵝突然用脖頸蹭他的臉頰，動作輕柔得像妻子從前為他拭淚。

他忽然想起夢里的細節 —— 汪氏說自己的尸身已被下葬，魂魄無處可依，只能暫附在生靈體內。杜弘盯著白鵝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竟從中看出了幾分熟悉的溫柔。他顫抖著問：“是你嗎？阿汪？” 白鵝猛地拍了拍翅膀，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竟真的像在回應。

從此，保寧府的村民常?？匆姱偘d的杜秀才。他給白鵝縫制了粉色的綢緞小襖，每日清晨端著銅盆去池塘邊，像伺候大家閨秀般為鵝梳理羽毛。吃飯時他會把最肥的魚肉挑出來，放在描金的小碟里推到鵝面前，嘴里念叨著：“慢點吃，仔細卡著喉嚨?！?有人笑話他走火入魔，他卻只是把鵝抱得更緊，眼神里是旁人讀不懂的珍重。

（晨光中的庭院，秀才坐在石階上，給大白鵝披上粉色綢緞襖，鵝溫順地伏在他膝頭，他正用木梳輕柔梳理鵝頸羽毛，石桌上擺著精致的食碟，背景里的房屋帶著歲月斑駁的痕跡，整體籠罩著哀傷又溫柔的光暈）

這樣的日子過了八年。杜弘的背漸漸佝僂，鬢角染了霜白，那只白鵝卻依舊羽毛豐美，只是行動越來越遲緩。清明那天，杜弘像往常一樣抱著鵝去汪氏墳前，忽然發現鵝的眼睛里滾下兩顆晶瑩的淚珠，滴在青草上瞬間化為露珠。

正午的陽光穿過云層，白鵝周身突然泛起七彩光暈。杜弘驚得后退半步，只見光暈中，鵝的身形漸漸拉長，雪白的羽毛化作飄逸的裙裾，紅冠隱去處露出光潔的額頭。等光芒散去，站在他面前的竟是活生生的汪氏，穿著初見時那件月白衫子，鬢邊銀流蘇輕輕晃動。

“夫君，我回來了。” 她笑著伸出手，掌心的薄繭還是當年做針線活磨出的模樣。杜弘顫抖著握住那只溫暖的手，八年的思念如決堤的洪水，他卻哭得像個孩子。后來人們才知道，汪氏陽壽已滿八十八歲，魂魄附在鵝身八年，終得還陽與丈夫相守。

如今保寧府郊外的杜家院子，又能看見一對老夫妻坐在葡萄架下。白發蒼蒼的杜弘讀著泛黃的詩集，汪氏戴著老花鏡納鞋底，院角的池塘里，幾只小白鵝正跟著母親戲水，嘎嘎的叫聲里，全是失而復得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