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龍場。
我總覺得,一個人要真正活明白,得先死一回。不是身體上的死——是精神上的,是把過去那個自己徹底埋葬掉的那種死。王守仁,或者說王陽明,他就是在龍場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把自己給"死"透了的。
說起來也挺諷刺的,一個狀元之子、進士出身的朝廷命官,最后在一個蠻荒之地的石棺里悟出了"心即理"。這事兒擱現在,大概就是一個北大畢業的精英被發配到某個偏遠山區,然后突然開竅了,說"我找到了宇宙的真理"——聽著就不太靠譜是吧?
但王陽明就是這么個不太靠譜的人。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1472年),浙江余姚人。他爹王華是成化十七年的狀元,按理說這孩子該是標準的"官二代",老老實實讀書考試當官就完了。可偏偏……這小子從小就不太正常。
五歲還不會說話——注意,是不會,不是不想。家里人都急瘋了,直到有個和尚路過,摸摸他的腦袋說了句"好個孩兒,可惜道破",改了名字叫"守仁",這才開口說話。這事兒聽著玄乎,但《年譜》里確實這么記載的。
十二歲的時候,私塾先生問:"何為第一等事?"
小王同學答:"做圣賢。"
先生估計當時就懵了——正常孩子不都說"讀書做官"嗎?這孩子腦回路是不是有點問題?
還真有點問題。十五歲,人家新婚之夜跑去道觀打坐,把新娘子晾在洞房里(這事兒要擱現在,微博熱搜第一)。二十八歲,跑到陽明洞里格竹子,格了七天七夜,把自己格病了——朱熹說"格物致知",他就真去格,真去致,結果差點把命搭進去。
這人啊,從小就跟主流不太合拍。
正德元年(1506年),王陽明三十五歲,因為上疏救戴銑等人,得罪了大太監劉瑾。結果呢?廷杖四十,貶謫貴州龍場驛丞。
龍場是個什么地方?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修文縣的一個小山溝。那時候的貴州,瘴氣彌漫,毒蟲遍地,當地土著還不怎么友好。驛丞是個什么官?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就是個管驛站的。從京城的六品主事,一下子跌到這種鬼地方……
劉瑾還不解氣,派了刺客追殺。王陽明裝瘋賣傻,還玩了一出投江假死的戲碼(扔了鞋子和衣服在錢塘江邊,自己跑了),這才逃過一劫。
到了龍場,沒房子住,自己搭茅屋;沒吃的,自己種地。當地人看他是個讀書人,倒也敬重,慢慢的關系處好了。但這種日子……說實話,一般人早崩潰了。
王陽明也崩潰過。他給自己做了一口石棺,天天坐在里面思考:"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如果是孔子、孟子遇到這種情況,會怎么辦?
就在某個深夜,大概是正德三年(1508年)的某個春夜吧,他突然跳起來大喊:"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
鄰居們估計以為他瘋了。但他真的悟了——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中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思想體系之一,就這么在一個破山溝里誕生了。
正德十二年(1517年),王陽明被任命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說白了,就是去平叛的。
江西、福建、廣東、湖南交界處,土匪橫行,朝廷打了幾十年都沒打下來。派個文人去?開玩笑吧?
結果王陽明去了,用了不到兩年時間,把盤踞幾十年的匪患給平了。怎么平的?這人打仗的路子也挺野的——
先是搞情報戰。派人化裝成商人、算命的、和尚,到處收集情報。然后玩心理戰,散布假消息,讓土匪們互相猜疑。最后才是真打,而且打得特別雞賊——聲東擊西、圍點打援、各個擊破……
最絕的是,他一邊打仗一邊講學。軍營里搭個帳篷,沒事就給部下講"致良知"。士兵們估計也是第一次見這種統帥——別人是"沖啊",他是"同學們,我們來探討一下什么是良知"……
但就是這么個"不務正業"的統帥,打仗卻出奇的厲害。后來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更是神操作——人家準備了十年的叛亂,他用了四十三天就給平了。
寧王在南昌起兵的時候,王陽明正在福建。按常理,應該趕緊跑回去勤王。王陽明呢?先放假消息說皇帝的大軍要來了,嚇得寧王不敢輕舉妄動。然后趁著寧王主力去打安慶的時候,帶著一幫烏合之眾把南昌給端了。
寧王急了,回師來打。王陽明就在鄱陽湖上跟他玩起了水戰。最騷的操作來了——他讓士兵們晚上在船上點燈籠,上面寫著"寧王叛逆,罪不容誅"之類的標語,然后放火船。寧王的部隊本來就軍心不穩,一看這陣勢,當場就崩了。
這就是著名的鄱陽湖之戰。一個文人,帶著一幫臨時拼湊的兵,把準備了十年的叛軍給滅了。朱宸濠被活捉的時候,估計到死都想不明白——我怎么就輸給一個講良知的書生了?
王陽明的學說,核心就三條: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
聽著玄乎,其實說白了就是——你心里知道什么是對的(這就是良知),知道了就去做(知行合一),因為道理不在外面的事物上,在你心里(心即理)。
這套理論在當時簡直是異端。朱熹那一套說要"格物致知",通過研究外物來明白道理。王陽明說不對,道理在你心里,你看外面沒用。
舉個例子。看見小孩掉河里了,你會不會救?正常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說"救"。為什么?不是因為你學過什么"見義勇為守則",而是你心里的良知告訴你應該救。這就是"致良知"。
但很多人是知道該救,卻未必真去救。為什么?因為他們把"知"和"行"分開了。王陽明說,真正的"知"一定包含"行",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這理論牛在哪兒?它把每個人都變成了潛在的圣人。以前儒家說圣人得怎么怎么修煉,王陽明說不用,你本來就是圣人,只是被各種欲望遮蔽了。把遮蔽去掉,你就是圣人。
這就像說每個人都是百萬富翁,只是錢被埋在地下了,挖出來就行。突然間,圣賢不再高不可攀,而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境界。
嘉靖六年(1527年),王陽明五十六歲,身體已經很差了。肺病纏身,經常咳血。但他還是接受了平定思恩、田州土司叛亂的任務。
這次平叛,他基本沒怎么打。到了地方,先是安撫,講道理,實在不行才動手。更多的時間,他在講學。
學生們圍著這個咳血的老人,聽他講"良知"。有時候講著講著,他會突然停下來,劇烈地咳嗽,手帕上都是血。學生們勸他休息,他擺擺手:"此心光明,夫復何言。"
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529年1月9日),王陽明在歸途中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庾縣(今江西省贛州市大余縣)青龍浦舟中。臨終前,弟子問他有什么遺言。
他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就這八個字。沒有遺憾,沒有牽掛,甚至沒有對學說的最后闡述。只是說,我這顆心是光明的,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王陽明死后,心學傳遍天下。明朝后期,"滿街都是圣人"——雖然這話有諷刺的意味,但也說明心學影響之大。
日本人學了心學,搞出了明治維新。
蔣介石到臺灣,把草山改名陽明山。
當代的稻盛和夫,把心學用在企業管理上。
但我總覺得,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什么?是王陽明告訴我們:你不必成為別人,你本身就足夠好。你心里那個聲音,那個告訴你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的聲音,值得相信。
這個時代,我們被太多聲音包圍。專家說這樣,大V說那樣,成功學告訴你要狼性,佛系雞湯讓你要躺平……王陽明如果活到現在,大概會說:都別聽,聽你自己的。
龍場悟道,悟的不是什么高深的哲理,而是一個樸素的真理——向內求,不假外求。你要的答案,不在別人那里,不在書本上,甚至不在王陽明那里,而在你自己心里。
這么簡單?
對,就這么簡單。
但也最難。因為聽從自己的內心,意味著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沒有人可以怪罪,沒有理論可以推脫。你就是你行為的全部理由。
王陽明的一生,就是這么過來的。從龍場的石棺,到鄱陽湖的戰船,再到青龍浦的小舟……他一直在實踐自己的理論:知行合一,致良知。
有人說他是圣人。我倒覺得,他只是一個特別誠實的人——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然后誠實地活出來。
如此而已。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我寫到這里,窗外天色已晚。想起王陽明臨終的那句話,突然覺得,也許所有的道理,最后都會歸結為這八個字。
當你的心足夠光明的時候,確實沒什么好說的了。
剩下的,就是去活,去做,去成為那個你心里知道的、應該成為的人。
別的,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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