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就是這樣,早早地出來,然后靜靜地等待著時代。
雖然“高中肄業(yè)”是他最高學歷,但他卻是一位著名的出版家、學者、散文作家;48歲他才到出版社當編輯,卻在離休后獲得“韜奮出版獎”;快離休時他開始為外孫女學古文寫小文章,結集出版十年后卻成了爆款暢銷書;今年94歲的他,在病床上已偏癱失語,卻堅持用右手改稿并寫出新篇……出生于1931年的鍾叔河先生,讀書、編書、寫書,一生所系盡為書。
1 “飯是要吃的,書是要讀的”
2025年7月27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鍾叔河出生于湖南知識分子家庭,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典型的“虎媽貓爸”型家庭。他的父親鍾昌言是最后一屆考八股文的秀才,也是最早進入新式學堂的學生。“父親是光緒四年(1878年)的人,應科舉成了‘佾生’,又進時務學堂,是梁啟超的學生。”鍾昌言赴日本留學,歸國后在湖南大學的前身湖南甲種工業(yè)學校教授數(shù)學。鍾叔河在兄妹五人中是最小的,與父親相差五十多歲,也因此父親對他比較寬容。“從四五歲開始識字看書起,我想看什么書,愛看什么書,都可以,他基本上不管。”但鍾叔河的母親因自己不識字,便對兒女們讀書管教很嚴格,在母親“要讀書不要貪玩”的嘮叨聲中,鍾叔河一頭鉆進父親的書房,不知不覺讀了很多書。
書讀多了,自然產(chǎn)生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初二那年的暑假,鍾叔河拿姐姐的筆記本模仿古人用文言文寫了一卷筆記體小說《蛛窗述聞》,而那時他只是個15歲的少年。
鍾叔河 王平攝
鍾叔河常說自己讀書不多,其實是自謙。準確的說法應是“學歷不高,讀書不少”。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1937年為躲避日軍的戰(zhàn)火,母親帶他避居到鄉(xiāng)下老宅,抗戰(zhàn)勝利回到長沙的鍾叔河就進入了新式高中。1949年8月,還不滿18歲的鍾叔河偶然報考了長沙的“新聞干部訓練班”,出色的寫作功底讓他脫穎而出,“未入班受訓”就被剛成立不久的《新湖南報》(今《湖南日報》)錄用。一個月后,他寫的新聞便出現(xiàn)在報紙上。自此,“高中肄業(yè)”成了他的最高學歷。
1957年,鍾叔河被打成右派,逐出機關,自謀生路。為了謀生養(yǎng)家的鍾叔河拖過板車,做過木工,辛苦的勞動之余,他也沒有停止讀書,沒錢買書就去書店看書。“文革”中,鍾叔河被判刑十年,進了勞改隊,因為有機械制圖的基礎,便被分配到繪圖室。他在繪圖室中得到工人的幫助,以其名義借了不少書,《二十四史》《資治通鑒》,還有一些內(nèi)部書籍,這段時間反而成了他讀書最多的時候,也讓他沉淀下來,更加深刻地思考社會、民族的發(fā)展與前途。說起那段艱難歲月,鍾叔河幽默地說:“飯是要吃的,書是要讀的。”
鍾叔河與同年同月出生的老友朱正 王平攝
1979年,鍾叔河平反,提前釋放出獄,那時他已經(jīng)48歲了。出來后他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尋找當年因無力照顧而被迫送養(yǎng)的小女兒;一是在好友朱正的推薦下,進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名編輯。從此,他把多年的思考化為行動和成果,以獨特的膽識策劃了《走向世界叢書》,經(jīng)過夜以繼日、爭分奪秒的努力,1980年7月,叢書的第一種《環(huán)游地球新錄》出版,鍾叔河撰寫了總序。此后基本以每月一本的速度問世,因原文是文言,為方便讀者閱讀,鍾叔河為每本書都寫了上萬字的導讀。
叢書的前幾種推出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著名文史專家、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組長李一氓稱“這是近年出版界一巨大業(yè)績”。錢鍾書先生也特意給鍾叔河寫信,建議他將總序和各篇導讀印成一冊,并破例為之作序。楊絳后來在信中說:“鍾書生平主動愿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1983年他又力爭將《曾國藩全集》列入國家規(guī)劃并組織實施。1985年首倡重印周作人著作,他所編訂的《知堂書話》為1949年后首部以周作人本名出版的書。離休后他還把歷年在報刊上發(fā)表的小文結集為《念樓學短合集》出版,十年后這套書成為爆款暢銷書。
1994年,已經(jīng)離休的鍾叔河獲第三屆韜奮出版獎,這是對他時間不長卻碩果累累的編輯生涯的最高肯定。
2 “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鍾叔河先生 李鋒攝
大約十年前,那時我剛做編輯沒幾年,年紀雖不小但也算初出茅廬,輾轉得到鍾老的聯(lián)系方式后想跟他約稿,將五卷本《念樓學短合集》改編成青少版,表達了我的想法后被鍾老誠懇而體面地拒絕了。
理由有三:第一,與原出版社合作多年,溝通很順暢,不想輕易換出版社。第二,退休(其實是離休)多年,花銷不大,工資和稿費收入常有盈余,無出新版的必要。第三,年紀已大,精力有限,無法承擔改編的大量工作。我失望之余卻又感動:作為后學者,素昧平生,僅憑一腔熱情冒昧地向一位長者名家約稿,不僅沒有被置之不理,還得到了如此鄭重的回復,怎能不感動呢?
從此之后常與鍾老書、信以及電話往來,比如請他為我之前購買的書簽名,把我責編的新書送給老人家求指教。老人家也會把他新出版的書送給我,偶爾會在書中夾一頁箋紙,留下幾句簡言。有時是感想:“謝謝寄下好書,幸田露伴為初見,太宰治則是再讀了,日本的小說與中國大不相同,同是東洋人,卻不同如此,甚可異也。”有時是祝福:“春天快樂!”(見右下圖)箋紙上要么印有雅致的花紋,要么印有他喜歡的一行文字,比如他特別喜歡的法國文人繆塞的一句話——“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鍾叔河寄給作者的短箋
2018年,五卷本《念樓學短合集》經(jīng)由湖南美術出版社與后浪出版公司合作,合并為兩卷本的《念樓學短》推出,上市后受到了廣泛好評,成了當年的暢銷書。這原本是鍾老為了外孫女們學古文選的一些篇目,但后來她們都學了理科,失去“服務對象”的鍾老便把這些短文作為“澆胸中的壘塊”的寄托,累積多年,輯錄成集。書已出版多年,現(xiàn)在成功破圈,為大眾讀者所認知。
追索一下原因,要從2017年部編本統(tǒng)編教材的使用說起,部編本終結了持續(xù)三十年的“一綱多本”語文教材體系,通過“守正創(chuàng)新”的編寫理念,將古詩文的比例大大提升,小學階段增至共129篇,初中增至132篇,并首次在小學一年級加入《三字經(jīng)》等國學內(nèi)容。一時間特別適宜的國學教輔和課外讀物非常少,而兩卷本《念樓學短》恰逢其時,選文530篇從先秦到民國,每篇又都是百字左右的小古文,還有鍾老的通俗譯文和個性評點,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踩中了時代的節(jié)拍,被譽為“百字版的《古文觀止》”。
瞧,好書就是這樣,早早地出來,然后靜靜地等待著時代。
鍾叔河 王平攝
我又動起了改編成少年版的心思,這次我向鍾老詳詳細細描述了改編的思路、選篇的計劃、插圖的風格以及版式設計,也許是我的創(chuàng)意打動了他,也許是我的鍥而不舍打動了他,我想更應是廣大讀者的認可打動了他。
于是我和鍾老之間的通話與通信都圍繞著書的內(nèi)容,努力將書呈現(xiàn)出最好的形態(tài)。作為一個成就卓著的老編輯,鍾老有很多處理稿件的具體實踐,在版式細節(jié)上更是有獨到的經(jīng)驗和巧思,一本書做下來我著實受益匪淺。
就這樣,鍾先生在長沙,我在北京,靠著書信和電話,我們在素未謀面的情況下,千里之間出版了第一本書《給孩子讀經(jīng)典》。后來又跟鍾老合作了《絕妙好文:念樓學短選讀》《暮色中的起飛:念樓散文選》以及《念樓學短合集》(修訂版)。因鍾老有眼疾,家人不讓他用電腦和手機,不過也正是如此,我才能保留下這么多紙質(zhì)的溫度和美好。有時整理書信,看到鍾老的文字,內(nèi)心便升起一種溫暖。
這幾年鍾老年紀漸長,身體又屢遭病毒侵襲,再次中風后他更是偏癱在床,完全靠保姆幫助才能坐起。左手左腳癱瘓無力,但他堅持用右手改稿,甚至為《暮色中的起飛》一書新寫了一篇《兩首〈水調(diào)歌頭〉》,那是他病后所寫較長的文章之一。
《念樓學短合集》(修訂版)出版后,我立刻給鍾老寄去樣書,鍾老很快在病床上回信:
謝謝你把書編印得這樣精致這樣好,樣書請寄下就可以了,不必辛苦自己送來。我又一次中風后已經(jīng)失語,不能開口談話了,來了見到這樣子,彼此傷感,不是我所愿意的。
如是可能,樣書希望能多寄幾部,我想留給女兒和外孫們各一部,這就(是)我的遺產(chǎn),也是我和你合作的紀念了。祝福你一切都好。
鍾叔河2025年3月6日于病床上
展信一讀,欣慰又感傷,愿上蒼保佑,一切都好。
3 “我很坦然,不必為我擔心”
鍾老近照
2019年秋我專程去“念樓”拜訪。“念樓”是鍾叔河先生的書齋名,因位于長沙的一棟高樓的二十層而得名。出電梯后左轉走到盡頭,門上有個小鐵牌,上面刻寫著“念樓”二字。門開后,一位慈祥的、瘦瘦的老者站在門口迎接我們。
大大的客廳兩面都是書架,書架上滿滿地擺著書籍,客廳一角放著一張臺球桌,鍾老的夫人在世時,兩人常常一起打上幾桿。
因為之前有很多的書信電話交流,所以見到鍾老后毫無陌生感,就像看到自家的長者一樣。坐在客廳中,聽著鍾老的長沙普通話,忽然有些恍惚,仿佛這樣的情景曾經(jīng)發(fā)生過。鍾老講了自己讀書的經(jīng)歷,還勉勵我也要努力編自己的書或寫自己的書。他說:“編輯應該讓自己成為書的主體。”他還舉出例子,葉圣陶當年還在做小學老師時,就領著學生一起編寫了《十三經(jīng)索引》,成功地解決了人們檢索經(jīng)典的困難,給后學者帶來極大的方便,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事。
鍾老很健談,我們聽得很癡迷,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老人家盛情留飯,我們便蹭了一頓午餐。保姆做了四個小菜,簡簡單單,每人面前擺了兩雙筷子,一雙吃飯,一雙夾菜,小細節(jié)很感人。
飯后告辭,鍾老送我們到門口。那年他88歲。
再次拜訪“念樓”已是4年后了。2023年春,我陪著社領導去看望鍾老,這次門口并沒有鍾老的身影。因為前一年他再次中風后導致了偏癱,出院后行動不便,除了洗漱、上廁所和做康復訓練,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審稿改稿、寫信回信也在床上。身體雖然不便,但腦子不受影響,依然思維敏捷,聲音有力。“我很坦然,不必為我擔心。”
怕影響他休息,我們沒坐太久便告辭離開,保姆把我們送到門口。那年他92歲。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