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大魚（河南人）

撰文：小胖

我叫大魚，生于1988年。初二以前，我成績一直不錯，轉折點發(fā)生在初三，我和英語老師發(fā)生矛盾，厭學情緒日隆。終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初中畢完業(yè)，我不再念書。

在家晃蕩半年，我心生悔意，想再進象牙塔，又拉不下面子。母親見我整天閑著沒事，便送我到鎮(zhèn)上，跟我叔學電焊。我不喜歡這工作，卻又無可奈何。

2004年春節(jié)，表姑來給爺爺拜年。不免談及家常里短，我的未來被列為重中之重。彼時，表姑父在東莞一家工廠當主管。我媽請表姑帶我南下，介紹進廠。

在我的家鄉(xiāng)信陽，很多小鎮(zhèn)有個習慣，辦身份證會將年齡改大幾歲。原因很簡單，不愿意上學了，可以早點出門打工。

我的年齡也改大了一歲，那年剛好十八，表姑答應帶我進廠。

表姑父是車間主管，因工作原因已提前回廠，表姑則由于家中還有其他事情處理，南下日期未定。恰好，表姑的鄰居和表姑在同一家工廠，便讓那位鄰居帶我同行。

出發(fā)那天是大年初八，從我們縣城到東莞東站，火車票一票難求，我們根本買不到票。表姑的鄰居有位親戚在火車站工作，在他的幫助下，我們走了好幾里的軌道路，才得以進入站臺。

在火車站，我第一次見識到什么叫人山人海。我雖有170的個子，人卻瘦弱，表姑的鄰居直接把我抱起，讓我從車廂窗口爬進去。車里也全是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們只能隨著人群來回走動。

因為沒買票，我一直很緊張，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把我趕下車。好在后來補了票，心才平靜。

只是，一直站著實在太累。熬到半夜，旁邊有乘客要下車了。下車前，他對站著的乘客說，誰出三十塊錢，他就把座位讓給誰。今天看來，三十塊實在不多，但我那年進廠打工，加班費才2塊一小時。

確實因為太累了，好幾個人有給錢的愿望。表姑的鄰居見我困得不行，一咬牙，花錢買了那個座位。于是，我倆輪流交換坐。

又熬了十幾個小時，經(jīng)過23小時的漫長行程，列車抵達東莞東站。

表姑父所在的電子廠，位于橫瀝，全稱亞法機械電子廠。出了火車站，我們打摩的過去，花了十幾塊。表姑父把我?guī)нM工廠，找了一個同鄉(xiāng)的宿舍，算是暫時有了落腳之地。

亞法電子廠一周招一次工，我和老鄉(xiāng)擠一張床，等了一個禮拜，才等來面試機會。表姑父是部門主管，面試云云無非走個程序罷了。

亞法廠是臺資企業(yè)，雖然工資不高，但管理和福利還算不錯。工廠不大，500人左右。廠里的部門有沖壓課、加工課、組裝一課、組裝二課。此外，還有美工課，但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就是拋光部。當然，我那時覺得最牛的，是模具課。

表姑父在沖壓課，他們車間工作比較危險，經(jīng)常有人被機器切斷手指。在表姑父的協(xié)調下，我被安排到了相對安全和輕松的組裝二課。

工作也簡單，主要做船上雨刷、馬達和探照燈一些電子類組裝。活不累，關鍵還不少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姑娘。

那時，東莞工廠還是年輕女工的天下。亞法旁邊有個叫臻致美的服裝廠，里面全是年輕女孩。還有一家鑫達玩具廠，據(jù)說有一萬多人，女工更多。下班后，工人從廠里走出來，場景極其壯觀。

只是，當年治安不佳，打架、斗毆，甚至搶劫，每天都在發(fā)生。記得有一次，我與同事去市場買東西，途中遇到路邊有人耍猴。我們起了好奇心，駐留了幾分鐘，便被人堵住，強行收取兩塊錢的“門票”。我們心有不甘，但看到他們的模樣，只得乖乖交錢。

另有一件事，在工廠流傳甚廣。主公公是我的一位老鄉(xiāng)，他新交了一位女朋友，那天夜晚沖完涼，準備帶女友前往工廠后面的山林，來一場荒野探險。

情愛探險尚未開始，在路上便遇到了危險。一位壯漢截住他，伸手要錢。也不問太多，只想一包煙錢。

我那老鄉(xiāng)穿了件大褲衩，并未帶有錢財。他沒想到遇上這事，實話實說，自己身無分文。那漢子很惱怒，在他臀部來了一水果刀。所幸沒有生命危險，但他在宿舍躺了一個月。

因為這些原因，表姑千叮萬囑，要我一定別獨自外出。若想出去玩或辦事，她安排人和我一起出門。加之，平時工作也忙，天天加班，除了夜晚下班后，在廠門口吃宵夜，平時很少外出。

那時，我最喜歡去廠門口吃路邊攤，炒米粉、炒河粉最受歡迎，不加蛋1.5元，加蛋2元，我經(jīng)常吃不加蛋的，感覺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剛進廠，我的底薪250，加上績效什么的也只有450，再算上加班費，一個月大約六七百。那一年，我存了近4000多。表姑幫我把錢捎給我媽，我媽心疼我，經(jīng)常打電話，叫我不要太省，該吃吃，該穿穿。

我每次都會說放心，但可能小時候窮慣了，買啥東西都舍不得。空閑時，我會從夜市，花一塊錢租一本武俠小說回宿舍，豐富精神世界。

宿舍里有六張床，上下鋪，住12個人。舍友大部分來自安徽和河南，還有一個四川工友，一個福建小哥。

福建小哥大我一歲，念過高中，但沒考上大學。他戴眼鏡，模樣斯文，白白凈凈的，一眼看去，便是有知識的青年。他很刻苦，每天很早起床，跑到宿舍頂樓，手持一把鏡子，對著鏡子練習英語口語。

有段時間，我受到感染，也想跟他一起學。我還陪其去頂樓，練習過幾次。但也許因為學歷低，又或許我認識到他與我們之間，隔著不遠的距離。加之學習很吃力，慢慢地，我便放棄了。

身邊的工友差不多和我一樣，都在十八九歲。偶爾不加班時，要么看看電影，打打球，餓了就去吃宵夜。回到宿舍，就吹牛聊天。古語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處這樣一個環(huán)境，我很容易被同化。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一位來自江西吉安的工友，名叫廖承平。我倆同一天進廠，分進同一個部門。我倆個子不相上下，年齡也相差不多。他只早我一年南下，但江湖經(jīng)驗遠比我豐富。

他染一頭微黃的頭發(fā)，打扮時尚，模樣炫酷。雖然他也在車間干普工，但他是我崇拜的對象。

彼時，我對男女之事還懵懂無知，他已經(jīng)是情場老手。他對我講過他的情愛往事，曾經(jīng)，他只用一碗炒粉和一瓶可樂，就把一位女工友帶出廠外。之后的事情，他更是繪聲繪色，幾乎驚掉我的下巴。

對我而言，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因此，對他更加佩服了，與他的關系也更為親近。

他帶我坐免費的華潤公交車，去逛超市；帶我去新城工業(yè)區(qū)溜冰場，和陌生女孩溜冰；帶我去租一塊一本的武俠小說，買兩塊錢一本的小野花和百合花。

記得第一次看到小野花和百合花里的彩色插圖，腦袋都是嗡嗡的，呼吸變得急促。可以說，他是我談情說愛的引路人。

那是我在亞法廠的第二年，在他的影響下，加之我的實際年齡也到了十八歲，內(nèi)心開始也躁動。心心念念的，不再是打工賺錢，總想出去玩，喜歡逛超市，喜歡去溜冰場，5塊的門票，再喝點飲料吃點夜宵，一天的工資就交待了。

亞法廠的宿舍與車間是分開的，從宿舍區(qū)去工作區(qū)要打卡。負責打卡點的，是位女保安，名叫單單。個子很高，皮膚特白，更顯漂亮出眾。

工友在一起閑聊時，常彼此開玩笑，說如果能拿下她，此生便圓滿無憾了。每次去打卡，看到她，我都會裝得一本正經(jīng)，但很多個夜晚，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將她想象成的我女朋友。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這話真一點沒錯。沒過多久，我們組上調來一位新同事。我們幾個男工在修理部，與女工所在的流水線隔了十幾米。起初，我沒在意。

直到上午十時，中途休息10分鐘的間隙，我像往常一樣，去流水線找女工胡吹海侃時，一眼發(fā)現(xiàn)新來的工友，竟然是女保安單單。

我的心在那一刻狂跳不止，心想莫不是上天聽到了我的吶喊和祈禱，把心上人派到我身邊。

我知道，機會來了，也知道狼不止我一個，得想辦法捷足先登。畢竟，她是和我同一組，我機會要大。事先，我和修理組的兄弟放話，這妹子我大魚要追了，你們可得支持。

然后，趁熱打鐵，請兄弟們吃了宵夜加飲料。兄弟們礙于面子，肯定不太可能挖我墻角。那時，年輕的我們，很講兄弟情義。

剩下有威脅的，就是一個部門其他組的工友，這個我目前稍微比他們有優(yōu)勢，還有這些兄弟做內(nèi)應。

但我的劣勢也很明顯，沒顏值沒身高。雖有一米七的個子，但瘦得像只猴。既然與別人相比不占優(yōu)勢，那我就揚長避短，打情感牌，從細節(jié)做起。

她個子雖高，但偶有體力活，女孩子去干，還是吃力。每每這時，我主動上前相助。并且，讓工友兄弟在她面前，散布迷魂陣，講我的各種優(yōu)點。

盡管用了種種心思，有一天鼓起勇氣向她表白時，直接被她拒絕，稱我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咱倆沒戲。我當時那個心痛，感覺這世界真的不美好，我為什么不夠帥，不夠高，口才不夠好。

后面又想，這樣抱怨也沒用，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無所謂了。我就是要泡你，反正我們在一個組，每天都可以見面，我又是修理部的，機動性很強，沒事就到她身邊蹭。

為此，我給她寫過幾封情書，請她身邊朋友吃夜宵喝飲料，各個擊破，幫我講好話。

這樣幾個月的死纏爛打，她終于對我有所改觀，覺得我還不錯，也能在廠里的草地上和她單獨聊天，偶爾還可以去廠門口的馬路散步。

重大轉折點，發(fā)生在她感冒之際。人在異鄉(xiāng)，生了病尤其脆弱，渴望得到溫暖關懷。得知她感冒了，我跑到新城工業(yè)區(qū)給她買藥、買熱飲。隔不了不久，便跑到她身邊，噓寒問暖。

她終于被我感動，答應做我女友。

有天沒加班，我們?nèi)M瀝文化廣場玩。其時已是秋天，在文化廣場的一棵樹下，她主動對我說，魚，你親我下。當時聽到這句話，感覺快要窒息了。

這樣的場景，我在電視上看過，在書本上讀過，也經(jīng)常幻想過。當我真的有機會去做這件事時，竟然呆若木雞，不知如何下口。

最后，還是她主動抱住我，給了我一個熱烈的初吻。剎那間，我頭腦懵懵的，只會僵硬地回應她。那天，我們相擁良久，試了好多次，雖然每次都不得章法，但那天仍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自此之后，我們利用一切機會，擁抱接吻。車間角落、樓道里，生產(chǎn)車間的樓頂，都留下了我們相愛的甜蜜。但只限于擁吻，跨出重要一步，是一個星期天。

難得放天假，我倆出門逛街，白天逛超市和公園，吃路邊攤。到了晚上，去影吧看碟片。那時流行影吧，一個大廳放幾十臺17英寸大頭電視，到吧臺去租碟片，大廳兩塊一張碟片，包間4塊。

說是包間，只是用三合板隔斷的不到2個平方的籠子，頂上都是相通的，里面放張雙人沙發(fā)和一臺電視。門一關，這不到兩平房的世界，就屬于你的了。

不記得當時我們看了什么，只記得不到半小時，畫面上出現(xiàn)相愛情節(jié)，然后我們自然而然有樣學樣，開始深吻。

情到深處，手不由自主地活動開了，彼此能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心跳。

在影吧包間，我完成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因為太緊張，頭直冒汗，結束后我倍感頹敗。好在單單主動安尉我，第一次都太緊張，讓我們把美好留到下一次。那時，我感覺整個世界都是甜蜜的。

有了這樣的甜蜜，之后的甜蜜便會接二連三。廠外后山池塘邊，黑乎乎的草叢里，甚至車間的洗手間，都留下過我們相愛的足跡。

只要工廠放假，我們必定攜手出廠，去的最多的，是一家名叫好德利的賓館。

這種甜蜜持續(xù)了大半年，被單單的叔叔知道了。她叔叔也是工廠主管，顧及我表姑父的面子，沒有為難我。他走了曲線救國的路，把情況告知了她媽，讓她媽給她施壓。

那段時間她很難過，哭著和我說，我們不可能，還是分手吧。那時我被愛情沖昏了頭，嚷著說，誰也不可能把咱倆分開，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大約單單也覺得，和我在一起的確很快樂。不到半個月，我們又恢復到之前的熱戀期。

她叔叔怕生出意外，將情況告知她媽，還給她出了個主意。很快，單單媽媽給她打來電話，稱身體有疾，請她速回照顧。雖然明知是計謀，可萬一是真的，她將成為不孝女。與我商議后，她請了一個月假，決定先回家。

實際上，我倆都有不祥的預感，覺得她此番回去，我倆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她回家前的那幾晚，我倆很瘋狂，拼命想把自己全部交給對方。

春天一定會來，天也總會亮。終于到了離別的時刻，夏末秋初的下午，東莞的天氣仍然讓人燥熱煩悶。她叔叔幫她提著行李，走在后面。我請了假，尾隨其后，她叔叔看到我，一言不發(fā)。

我默默地一路跟隨，從廠門口，跟到馬路邊，走了300米。我們始終保持三米左右的距離，一句話沒講，更無法牽手。

路上車來車往，她叔叔攔下了輛面包車，我眼巴巴地看他把行李放進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把她拉進車里。

上車的瞬間，她回頭望了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有沒有濕，我一直忍住不哭。面包車消失在我的視線，我坐在馬路旁邊的臺階上發(fā)呆，坐到同事下班，才默默地走回宿舍。

她到家后，給我打來電話。如我們所猜一般，她媽媽沒事。她笑著說，假期到了就還回來。我笑著說，很想念你的吻。然后，我聽到她在電話里嘿嘿地傻笑。

但我們都知道，她回來的可能性已經(jīng)約等于零了。只是，我們必須保持同樣的默契，不捅破那張紙。果然，半個月后，聽人說她叔叔幫她辦了離職手續(xù)，她真的離開了東莞。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感覺痛不欲生。甚至好幾次，我生出去她家找她的沖動，但幾次三番，決定行動之際，又被自己的怯懦打敗。

慢慢地與她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不知啥時候QQ上已經(jīng)找不到她了，而我也失去找再去她的沖動。

2010年的冬天，我正在工作，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那邊一開口，我便猜到是她，只是呆若木雞，不知說啥。

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號碼的，我沒問。倒是她先開口，問我成家沒有，我說沒有。然后，她說，她要結婚了。

聽到這句話，我腦子里嗡嗡的，好像有一萬只蜜蜂在耳邊鳴叫。停頓了幾秒鐘，我麻木地說，祝你幸福。她說，你也是。然后掛了電話。

或許賭氣的原因吧，我直接把這個號碼刪了。之后，她再也沒有打過來。如今，又過了十余年，有時，我會后悔為何當初要刪掉她的號碼。有心想找，卻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