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文學(xué)作品里特有的“臟話文學(xué)”。
臟話文學(xué)指在文學(xué)作品中通過使用粗俗或侮辱性語言來增強表現(xiàn)力、塑造人物或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現(xiàn)象,兼具藝術(shù)價值與爭議性。
隨著國家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以及推行教育文化和文明用語。我們現(xiàn)代讀者已經(jīng)很少有機會接觸到那些非常粗野、不文明的臟話詞語了。
當(dāng)然,從客觀層面上說。在公司講臟話會被領(lǐng)導(dǎo)以及同事厭惡,甚至可能在客戶對接的時候被投訴失去工作。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泄很容易被和諧,甚至有可能賬號被禁言,進小黑屋。
這使得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接觸臟話幾率大大減少。
但《紅樓夢》所處的時代不一樣。
清朝男性可以達到能處理記賬、契約標(biāo)準(zhǔn)的識字率為10%-30%。而能夠達到可以參加科考(不是一定能通過)的識字率僅有1%-2%。女性總體識字率則為2%-10%。
而這一部分識字的女性,多集中在少數(shù)精英家庭里,如書香門第、大官僚家庭、儒商等。《紅樓夢》具體表現(xiàn)為書香門第家庭里的林黛玉、賈家三春、史湘云、李紈姐妹,儒商家庭里的薛寶釵、薛寶琴等女性。
當(dāng)然也有部分文藝工作者識字,如戲曲演藝人員。如《紅樓夢》里的云兒、戲子蔣玉菡,《水滸傳》里的閻婆惜。《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最開始學(xué)得就是唱曲、李桂姐等。這里不多做贅述和討論。
妓女
妓女
那么這些從來沒有機會識字,或者只有很少文化程度的人,他們在表達區(qū)別于平鋪直敘相對復(fù)雜的情緒,但肚子里又沒有更準(zhǔn)確的詞匯之時,怎么辦呢?
答案很簡單,用粗話、臟活來代替。也就是所謂的“臟話文學(xué)”。
最經(jīng)典最出圈的當(dāng)屬《水滸傳》李逵那句“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金瓶梅》:
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p>
不想小玉聽見下邊扮戲的旦兒名字也叫玉簫,便把王簫拉著說道:“淫婦,你的孤老漢子來了。鴇子叫你接客哩,你還不出去?!笔沽ν庖煌疲蓖瞥龊熥油猓好肥掷锬弥?,推潑一身。罵玉簫:“怪淫婦,不知甚么張致,都頑的這等!把人的茶都推潑了,早是沒曾打碎盞兒?!?/p>
月娘道:“教你們賊狗胎在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p>
《紅樓夢》:
李嬤嬤:“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
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
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
鳳姐也禁不住笑罵道:“死娼婦!吃離了眼了,混抹你娘的?!?
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
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么這么眼皮子淺?!?/p>
何婆子:“小娼婦,你能上去了幾年?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xué),怎么就管不得你們了?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B里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 既是你們這起蹄子到的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該死在那里伺侯,又跑出來浪漢。”
趙姨娘又說:“你瞧瞧,這屋里連三日兩日進來的唱戲的小粉頭們,都三般兩樣掂人分兩放小菜碟兒了.若是別一個,我還不惱,若叫這些小娼婦捉弄了,還成個什么!"
秋桐:“先奸后娶沒漢子要的娼婦,也來要我的強。"
王善保家的:“的娼婦,怎么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xiàn)世現(xiàn)報在人眼里?!?/p>
老不死
薛蟠:“死娼婦,你這會子作什么來撞尸游魂!"
以“娼婦”一詞論,在現(xiàn)代人的評價體系里,這個詞屬于侮辱性較強的臟話。但在《紅樓夢》里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詞并不盡然是用來侮辱詆毀她人,比如螃蟹宴里,王熙鳳笑罵平兒之時,玩笑意味就更濃。
用粗話臟活表達情緒的方式,一直到本世紀(jì)初的部分影視作品里,依然存在,甚至可以說鮮活地塑造了人物形象。。
經(jīng)典如《亮劍》里:
《士兵突擊》里許三多的父親許百順:
由此可見,這些臟活粗話雖然粗野,其表達的內(nèi)容卻不一定都是負面的,有些時候它們承載著夸張、形容的作用。
比如:的還真是個人才!
你他娘
“的”肯定是罵人的詞語。但“的還真是個人才”組合起來,反而成了非??鋸埌瑥娏仪榫w的詞語。
你他娘
你他娘
因此在理解這些村話粗話的時候,就需要充分考慮其場合、語言環(huán)境以及人物形象。
理解了粗話村話在底層人物或者說文化程度不高人物口中承載的不同作用,就可以去理解晴雯對芳官“狐媚”、“”的形容了。
狐貍精
晴雯稱芳官為“狐媚”出自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當(dāng)天是賈寶玉生日,也是平兒、邢岫煙、薛寶琴的生日。
探春為了報答管家以來平兒的多次協(xié)助,拉了黛玉寶釵等人給她過生日。晴雯襲人因為都是在年輕主子面前相對有體面的大丫鬟,因此也在席上。
芳官作為等級上較低的小丫鬟,沒有資格上席。又因為吃不慣壽面,所以囑咐小廚房管事柳嫂子送一碗湯泡飯充饑。柳嫂子因想要送女兒柳五兒進怡紅院工作,因此對怡紅院的差事都格外用心。所以又額外贈送了幾個小菜點心。
那么賈寶玉看到后,覺得很香。就不去前面吃壽面了,也學(xué)著芳官拿湯泡飯吃。
然后被晴雯襲人知道了。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額上,說“你就是個狐媚子,什么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么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p>
襲人道:“擺下飯了,等你吃飯呢?!睂氂癖阈χ鴮⒎讲懦缘娘堃还?jié)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yīng)個景兒?!鼻琏┯檬种复猎诜脊兕~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么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么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br/>
這里可以看出,襲人也好,晴雯也好,對賈寶玉拋下眾人,和芳官單獨吃飯這件事都略有不滿。
襲人雖然在笑,話里卻是批評。言下之意,你不該在這里和芳官吃飯,你今天生日,應(yīng)該和其他人一起吃飯,哪怕是虛陪一下。
其實這時候,襲人也好,晴雯也好,對賈寶玉對芳官的寵愛都有些吃味。
從環(huán)境,從語境上來看,晴雯是在罵芳官嗎?
恐怕不能!
晴雯是接著襲人的不滿話茬,調(diào)笑意味顯然大于侮辱性意味。欸,你看,真能耐啊。怎么就當(dāng)著這么些人的面,悄無聲息引得寶二爺和你一起吃飯的?
另外這里晴雯用手指一戳,倒有點林黛玉的范兒。
林黛玉有次要生氣又不好生氣,待不生氣又有點兒生氣也是如此。用指頭狠命在賈寶玉額顱上戳了一下
林黛玉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氣的一聲兒也說不出來。見寶玉憋的臉上紫脹,便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他額顱上戳了一下,哼了一聲,咬牙說道:“你這──”剛說了兩個字,便又嘆了一口氣,仍拿起手帕子來檫眼淚。
對于芳官的得寵,晴雯是有點吃味的。再加上她前面在平兒席上喝了點酒,略有了些醉意。言語上有些粗。但你要說是惡意辱罵,這就牽強了點。
另一處“”,其實解釋意義不大。放出原文(第六十三回)
狐貍精
寶玉見無客至,遂欲回家看視黛玉,因先回至怡紅院中。進入門來,只見院中寂靜無人,有幾個老婆子與小丫頭們在回廊下取便乘涼,也有睡臥的,也有坐著打盹的。寶玉也不去驚動。只有四兒看見,連忙上前來打簾子。將掀起時,只見芳官自內(nèi)帶笑跑出,幾乎與寶玉撞個滿懷。一見寶玉,方含笑站住,說道:“你怎么來了?你快與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一語未了,只聽得屋內(nèi)嘻溜嘩喇的亂響,不知是何物撒了一地。隨后晴雯趕來罵道:“我看你這往那里去,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睂氂襁B忙帶笑攔住,說道:“子小,不知怎么得罪了你,看我的分上,饒他罷。”晴雯也不想寶玉此時回來,乍一見,不覺好笑,遂笑說道:“芳官竟是個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庇中Φ溃骸熬褪悄阏嬲埩松駚?,我也不怕?!彼鞀Z手仍要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藏在寶玉身后。寶玉遂一手拉了晴雯,一手攜了芳官,進入屋內(nèi)??磿r,只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那里抓子兒贏瓜子兒呢。卻是芳官輸與晴雯,芳官不肯叫打,跑了出去。晴雯因趕芳官,將懷內(nèi)的子兒撒了一地。
小蹄子
你妹
狐貍精
晴雯和芳官在玩抓子兒游戲。贏的打輸?shù)囊幌隆7脊佥斄?,耍賴皮,不讓晴雯打。晴雯不干,追著要打?/p>
玩抓子兒這個游戲,我放個圖,很多人就知道是什么了。00后不確定,反正90、80后的童年不少這個。是不是很親切?想起咱們小時候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情狀,就能想象出晴雯和芳官玩游戲的樣子?
我們小時候也遇到過小伙伴輸了,不認賬,然后兩個人追著玩的情況吧!
其實芳官晴雯也是。
芳官是含著笑賴賬逃跑,看到賈寶玉來了就趕緊往老大身后躲。
晴雯是笑著趕出來,看見賈寶玉竟然在,覺得好笑。所以她笑說道:“芳官竟是個變的,竟是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庇中Φ溃骸熬褪悄阏嬲埩松駚?,我也不怕。”
狐貍精
晴雯這里的“”,其實側(cè)重在“會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樣快?!币驗榍澳_她剛剛說“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后腳賈寶玉就非常神奇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而且護著芳官。
狐貍精
你想,多好玩!
其實是非??鞓?、非常輕松的一個夏日下午。
我不理解為什么有人可以把這段理解為非??瘫》浅憾镜娜枇R。
僅就上下文和環(huán)境以及人物動作來看,其實和那林黛玉追史湘云,賈寶玉攔著一樣。
諸芳嬉鬧,最活潑有趣不過。
如果這都能解讀出晴雯惡意辱罵詆毀芳官的意味來,就屬于看喜劇大賽能看出一肚皮氣來,純屬閑的。
那么為什么曹公要讓晴雯、麝月等丫鬟,甚至是王夫人王熙鳳這些貴婦日常用這些粗話呢?
其實《紅樓夢》開篇就點名了作者用意。
且嬛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在《紅樓夢》之前的很多文學(xué)作品里,那些丫鬟們開口便是之乎者也,還能滿腹文字。作者認為不合理也不符合實際情況。
因此在自己的小說里,他力求真實。哪怕是最美艷的丫鬟晴雯,他也讓她口出粗野之言,好以還原她出身底層的本來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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