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孟子研究院舉辦“《孟子》七篇解讀”講座，邀請陳來先生領銜的七位專家學者通篇解讀《孟子》，其中梁濤教授負責主講《萬章篇》。講座結束后，七位專家細批薄抹，精益求精，對講稿進行了細致修改，于2018年出版《〈孟子〉七篇解讀》。如此算來，《亂世的抗爭：講給大家的〈孟子〉》（廣州出版社2024年出版）距梁濤教授上一部參與合著的解讀《孟子》的作品已過六年，而距其獨著的《孟子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已達十四年之久。

《亂世的抗爭：講給大家的〈孟子〉》，梁濤著，廣州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

作為孟學研究領域的資深學者，梁濤教授2013年受聘為孟子研究院秘書長，得益于這層機緣，我和孟院同仁能時時向梁教授請益。我們每每發現梁教授在充分占有孟子與孟學研究資料的基礎上，對此前同樣的問題有了新的認識與思考，自然這背后也應蘊含著新的治學方法，因此便非常期待梁教授能夠全面梳理這些觀點，對《孟子》做出他最新的系統解讀。《亂世的抗爭》作為一部飽含梁教授近年來研究心得的著作，正是我們期待已久的。

解讀孟子思想向來有兩種基本方式或者說進路，一種是按照《孟子》文本的章節順序，逐字逐句地進行詮釋。東漢趙岐的《孟子注》、南宋朱熹的《孟子集注》、清代焦循的《孟子正義》以及今人楊伯峻先生的《孟子譯注》都是以這種方式注孟、解孟的經典著作。另一種則是對《孟子》的章節進行重新編排，按不同主題對孟子思想進行集中闡述。在現代研究范式的要求下，今人對孟子的研究往往循此路展開。兩種進路各有優勢和所長，前者順遂《孟子》文本，以平鋪的方式，將孟子思想作橫向呈現；后者則調適《孟子》文本，以直貫的方式，縱深發掘孟子思想的不同面向。借用“十字打開”的說法，我們也可以說，兩種解讀《孟子》的方式也相輔相成為一個“十”字，從不同維度對孟子思想進行詮釋。

如果說《孟子解讀》與《〈孟子〉七篇解讀·萬章篇》是以第一種進路完成的，那么《亂世的抗爭》無疑就是梁濤教授按照時間和思想的線索以第二種進路完成的對孟子思想的縱貫解讀。由此，梁教授也以其精深的理論素養和獨到的識見完成了他對《孟子》的“十”字解讀。作為由專題講座整理而成的作品，《亂世的抗爭》條分縷析，析理透徹，讀來酣暢淋漓，不僅集中展示了梁教授這些年來在孟子與孟學研究領域的精彩之見，而且金針度人，向讀者展現了寶貴的治學經驗與方法，可謂是近年來解讀孟子思想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細細品之，該書如下幾個特點值得我們留意體會。

一、知人論世，史思結合

“知人論世”是孟子所提倡的研究方法，孟子說：“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在孟子看來，研讀古人的詩、書，必須對古人的生平行狀及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有所了解，惟有如此才能全面理解古人于詩、書中所表達的思想。對此，徐復觀先生曾論道：“每一個人，皆生于時代（世）之中，人的價值乃在時代中形成，亦須在時代中論定，否則人不是具體而成為抽象的‘非歷史的存在’。”

對于人物個案的研究，知人論世早已成為一條必要原則。解讀孟子思想，梳理、了解孟子所處的時代背景、孟子的生平、《孟子》的成書以及孟子歷史地位的變化也就成為“必選動作”。《亂世的抗爭》的突破在于，其將《孟子》中所記孟子之言行按照時間線索對應到了孟子的生平活動中，不僅向讀者展現出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孟子，同時又揭示了孟子思想的動態發展過程，還原學說與其生命歷程的關聯性。換言之，知人論世在該書中并非簡單地交代時代背景，而是試圖通過生命主體與歷史語境的融合，實現對孟子思想的立體觀照。

舉例而言，在孟子“四端說”提出的時間問題上，梁教授通過考察孟子的生平活動，推測其上限應不早于公元前328年，也就是孟子第一次游齊期間。其認為孟子早期曾受到重孝派思想的影響，例如，匡章的父親殺死自己的妻子，并將其埋葬在馬廄，不論當時的法律、習俗如何，匡章父親的行為都不符合儒家的仁愛原則。匡章以善相責，應當是值得肯定的。但孟子從維護人倫的角度出發，卻認為匡章的行為傷害了父子之間的感情，是不恰當的，這就說明此時的孟子更多地是從親親的角度而不是從惻隱之心的角度來理解仁。

這一結論對正確理解孟告之辯有著重要價值。學者解讀《告子上》前四章孟子與告子的辯論內容時，大都會運用“四端說”來理解孟子的觀點。然而，如果孟子第一次游齊期間尚未提出“四端說”的話，那么解讀孟子與告子的辯論，也就不應從“四端說”的角度出發，因為孟告之辯就發生在孟子第一次游齊之時。從時間線上講，孟告之辯恰恰是孟子提出“四端說”的外在誘因。梁教授此說，發前人所未發，非對《孟子》之精熟者，其孰能與于此？

全書十七講，梁教授用四講——近四分之一的篇幅，描繪了孟子生平活動以及思想發展的圖譜，其中既有史學家的扎實考據，也有哲學家的細密思辨，在知人論世中體現出史證與哲思的互相結合，使全書論析深入，發人深省。

孟子像

二、問題意識，理性精神

問題意識是閱讀經典的最好向導。面對經典，運用思維的邏輯，從一個問題到另一個問題，層層深入，逐一探究，我們也就置身經典之中，成為圣賢的“對話者”。這樣的閱讀，一方面使我們在客觀之觀照中對經典生同情之了解；另一方面，經典中的義理也在追問和反思中得以力透紙背與我們的生命相通相融。

梁教授以往的著作，如《郭店竹簡與思孟學派》《“親親相隱”與二重證據法》等，行文有一個重要特點，即每一章，甚至是節，都是對一個主題整體性、完整性的論述，不需依賴其他部分即能夠獨立成篇。《亂世的抗爭》在這一點上體現的更為明顯，十七講，十七個主題，也可以看作是圍繞孟子思想展開的十七篇獨立文章。這種著述風格自然使作者的論述更加緊湊和有力，但也意味著要有更加強烈的問題意識才能推動行文。事實上，我們在書中確乎感受到了這種思維的力量。在每一講，梁教授都以其敏銳的洞察力，析精剖微，傳遞著“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的治學態度。

比如，對于井田制的研究，學者們往往依據《孟子》中有關“井地”的論述，認為井田制即便沒有在歷史上實行過，至少也是孟子的一種托古改制。但梁教授注意到孟子所使用的“井地”概念畢竟不同于“井田”，進而通過層層設問，仔細辨析，得出結論：“井地”同《左傳》中的“井衍沃”、《周禮》中的“井牧其田野”一樣為動賓詞組，指劃分田界，形成方形或長方形的面積。“井地”并非如趙岐、朱熹以來所理解的“古井田之法”，而是孟子為推行“制民之產”的仁政理想專為滕國設計的土地分配方案，與古代所謂的井田制不能混為一談。

不滿足止步于此，梁教授又對三代有無井田或井田制展開進一步追問。透過對文獻材料的爬梳剔抉，以及對殷周以來生產方式的詳細考察，梁教授認為井田制產生于戰國時期，而非三代，是戰國授田制背景下的產物。孟子的井地方案雖然可以看作是井田制的一種，但又與《周禮》所提的井田制在政治理念上存在實質區別。前者是儒家仁政理念的落實舉措，后者則吸收法家思想更近于授田制。這樣通過層層推進，梁教授完成了對自己觀點的論證，使井田這一古老問題的真實面貌呈現出來。

在問題意識的導向下，《亂世的抗爭》全書透顯出鮮明的理性精神。其不僅表現為敢于質疑傳統觀點、權威結論，還體現在對自身觀點之建構的審慎態度上。在學界，梁教授素以發表新解新見著稱，但閱讀本書不難發現，對于自己的觀點，梁教授實際上秉持的是謹慎立論的態度，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始終堅持做到言之有據，持之有故。所謂新解新見并非其刻意別出心裁，而是理性精神指導下的讀書得間。

孟苑孟子大殿

三、縱橫比對，方法自覺

《亂世的抗爭》是一部對孟子思想縱貫式解讀的作品，但這種縱貫式的解讀并非單線條徑直而下，而是將孟子放到諸子百家、中西比較的語境之中對其思想的全面探究與審視。在縱橫比對中，孟子思想的價值與意義更能得以直觀呈現，不足與欠缺也能夠清晰指出。

由于梁教授近來的學術重心轉向荀子研究，故而我們看到他對孟荀展開了多維度的比較。在論及孟子的性善論時，作者指出孟子“道性善”將性作為人之為人之所在，通過對性的反省，確立人生信念，安頓精神生命，實現終極關懷，但同荀子的人性說相比，便顯示出對人性幽暗意識缺乏深刻反省的問題。在論及孟子的知言為何沒有產生深刻影響時，作者指出同荀子重視經驗之知、邏輯分析相比，孟子過分重視良知良能，強調心的直覺能力，因此沒有總結出一套分析錯誤言辭的理論方法。就此兩例而言，他認為孟子的性善論與荀子的性惡心善論相結合，才能構建起更為完備的人性學說；孟子的知言與荀子的正名思想相結合，才能夠發展出儒學更為完善的認識論。正是基于孟荀有互補的需要和可能，梁教授才提出了“統合孟荀”的觀點。

如果說孟荀之間的比較重在為發展新儒學探索路徑，那么將孟子思想與西學比較則突出的是文明的交流與互鑒。如在論述孟子的民本思想時，作者將其與古希臘的民主制度兩相對照，指出雅典的民主首先是一種制度安排，目的是保證公民能夠直接參與國家治理，民本則主要是一種政治理念，認為民眾是國家的價值主體，兩者都是對人類政治文明的巨大貢獻。通過借鑒民主制中的公民權利思想，講民本而非君本，講自本而非他本，古老的民本說可以煥發新的思想活力。此外，作者對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馬克思、湯因比等人的思想學說信手拈來，運用自如，這自然體現了作者的深厚學養，但更重要的是表現了作者對中國的思想家同樣是世界頂級思想家，完全能夠與之“對話”的文化自信。

不光傳世文獻，梁教授亦十分注重出土文獻，在書中自覺運用“二重證據法”，綜合新舊材料，互相發明。比如，在燕王噲禪讓的問題上，作者就綜合運用《唐虞之道》《容成氏》《子羔》等出土材料和《戰國策》《呂氏春秋》等傳世文獻，論證出戰國前期曾出現宣傳禪讓的社會思潮，儒道墨法諸家都曾參與其中論證禪讓合理性與必然性的史實，從而合理地說明了燕王噲禪讓是受這一思潮影響而進行的具體政治實踐。由此，對《史記》中的有關說法做出修正。

梁教授在縱橫比對中，對于孟子思想采取了是其所是、非其所非的公允態度，延續了其一貫的理性精神。這也使得本書能夠在溫情與敬意、批判與反思之間保持平衡，做到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古。

鄒城市孟廟亞圣殿

四、雅俗共賞，深淺相成

梁啟超先生講：“夫學術者，天下之公器也。”從這個意義上看，學者作為學術研究的主體，肩負有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在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今天，其中之一就是搭建傳統文化與當代社會的對話橋梁，使經典從書齋走向大眾，推動學術研究與傳播普及相融并進。這就內在地要求學者在學術性與通俗性之間保持一定的平衡。

作為由講座整理而成的作品，梁教授以簡潔曉暢的語言、形象生動的事例將孟子思想娓娓道來，學術之嚴謹與通俗之活潑兼而有之，確乎做到了雅俗共賞、深淺相成。如果說，副標題“講給大家的《孟子》”中的“大家”首先是就“受眾端”而言的，指廣大喜愛《孟子》、愛好儒學的群眾。那么，如果從“供應端”的角度來講，該書也為學者們如何做好儒學的傳播普及工作做出示范，因此，這里的“大家”當然也可以指學術大家。

孟子強調人有惻隱之心時舉到“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的例子，如果將此看作是對人性為善的證明，那么我們也可以舉出許多人性為惡的例子，如何正確理解這點，向讀者講明白其中的意涵，就變得很關鍵。梁教授指出，人性善是對人性的全稱判斷，顯然是不能靠有限舉例來證明的，他認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不是“證明”而是“示例”，孟子的目的在于使每個人都設身處地地想到自己在相同情境下也會生怵惕惻隱之心，進一步反省到自己生活中的相似經歷，從而洞見到善性的存在。梁教授的這番解讀可以說，一方面準確還原了孟子的真實用意，另一方面簡潔明了地將孟子性善論的致思理路傳達給讀者，飽含學理又通俗易懂。

此外，梁教授在書中還善用生活經驗將抽象的哲學概念、理論轉化為生動淺近的身邊事兒、口頭理兒。解讀孟子的浩然之氣，就必然涉及中國哲學中“氣”的概念，為了說明古人所講之氣也指涉精神活動，梁教授舉了父母教育子女時通常說“人活著就是要爭口氣”、人罵不肖子孫通常說“不爭氣”等例子，讓讀者瞬間進入一種鮮活的語境，從而對“氣”的內涵有直觀之了解。

縱覽全書，其中洋溢著濃郁的理性精神與溫情敬意，圍繞孟子思想，梁濤教授深入中國經史傳統的同時又放眼東西文明，在更為寬廣宏大的歷史文化中，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在理想與現實的張力間獨立不懼、體大思精、兼善天下、樂天知命的孟子。韓愈曾講，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那么求觀孟子思想當從何始？今天我們不妨由《亂世的抗爭：講給大家的〈孟子〉》一書而入。

作者：張鑫，孟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來源：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