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間,徽州有戶姓孫的人家,家主名叫孫明。孫明本是農戶出身,不甘心此生如父輩般貧窮,于是十六歲只身背著一個破爛包袱進城打拼。
起初睡大街,撿人剩食果腹,干別人不愿做的事情。吃了不計其數的苦,終于在十二年后開了一家布莊。繼而,憑借獨到的眼光和勤懇經營,攢下了一些家財。
孫明這個人吃得起苦,為人也勤奮。可就是有一樣不好,喜歡飲酒,一頓可喝到八兩有多。
其實他早先進城時并不喝酒的,是在做事當中,結識到些愛喝酒的朋友,慢慢地也就學會了。
后來他掙了錢,身邊圍繞喝酒的朋友就更多。今天有人請,明天有人叫,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酒容易耽誤事情,妻子方氏數次勸他,“你這些朋友沒幾個好的,少與他們來往。”
回回孫明都瞪眼說道,“此言差矣。咱做生意的,沒朋友哪行。布莊能撐起來,多少有他們幫襯一二。”
這話也不假,有些朋友自家妻女的布料都是上這兒來買。
方氏平日里就不善言辭,見丈夫不愿聽她勸,便也不再多說。她做不出強行攔著丈夫不讓出門的事——一則孫明性子執拗,攔也攔不住;二來強行為之,反倒傷了夫妻和氣。
過了兩年,徽州遭遇罕見的洪澇災害,布行生意一落千丈。恰恰在這一年,孫明出外和人喝酒,醉醺醺回到家后倒頭大睡。卻在半夜發病,先是口中喊著“胸口疼”,而后渾身出大汗、嘔吐不止。
方氏嚇得不行,急忙喚醒了十一歲的兒子孫長志,讓他看著父親,自己則慌忙出門去找大夫。外面漆墨一團,方氏心中驚懼,卻仍是咬緊牙關,強撐著身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醫堂跑。
到了醫堂,敲了許久的門,大夫才出來。不多問,拿了藥箱隨方氏緊趕慢趕過來,還未到孫家門口,就聽到孫長志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里瘆人得很。
孫明死了,大夫說是因為過量飲酒引發的厥心痛。方氏哭得要命,罵和丈夫一起喝酒的人簡直是要人命的朋友,又罵丈夫不肯聽勸,把命弄沒了。
但不管她如何悲傷,如何怨怒,丈夫的后事終究需要她來操持。方氏強行打起精神,邊抹眼淚邊處理一件件事務。
孫明下葬后不久,他的幾位朋友便找上門來,對方氏說孫明生前曾向他們借過錢。
欠條上的字跡確實是孫明的手筆,還赫然按著鮮紅的手印。
孫明已經死了,方氏沒辦法核對事情的真假,只能一一付清欠條上的錢款。
又過了些天,孫明鄉下的兄弟姐妹一齊來找方氏。說當初開這家布行時他們也曾入股,如今不想做了,只想把當初投進去的本錢拿回來。
實則是怎么回事呢?以前布行是賺錢的,孫明夫婦每年都能給他們分紅。可現在不是鬧災荒,生意不景氣嗎?又擔心方氏一個婦道人家,不懂做生意,都害怕她把本錢虧掉呢。
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方氏哪里會不清楚。做生意有賠有賺,誰能保證穩賺不賠?何況當初開布行并不缺錢,不需要找人入股,是孫明的兄弟姐妹硬是要加入。
他們覺得賣布匹這生意穩當,也不用怎么勞神。當時孫明沒答應,他們就去找公婆說服他。可現在店里生意差下來,這些人立即就要把本錢抽回去。
方氏覺得很憤怒,丈夫尸骨未寒,自家兒女又還小,正是困難時期。不指望他們能幫忙托一把,但也不要來雪上加霜啊!
方氏臉色不太好看,但也沒拒絕他們。只是說了自己的難處,請求能寬限些時日,店里生意一有盈余,立即會還錢。
她沒說假話,還清孫明朋友的欠款后,家中已經空了,沒錢了。可以講,連買米的錢都沒有。
孫家這幾個兄弟姐妹心里是不情愿的,沒吱聲,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別人開口反駁。
只是,這年頭人都不傻,誰都不愿先起頭做這個惡人。無奈之下,大家也只有勉強答應。
但人心是最容易生出埋怨的,即便方氏平常對他們再好,這回沒有答應他們的要求,一樣要被埋怨上。
回到鄉下后,他們在父母面前說了一堆對方氏的不滿。孫明家有多少錢,只有方氏知道,他們是不可能知曉的。如今有血緣關系的人已經不在了,那之前投進去的本錢能否拿得出來就二說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話說得多且雜七雜八。這就讓孫明的父母緊張起來,第二天特意從鄉下趕到城里詢問此事。
方氏耐心跟他們解釋目前布行的經營狀況,說災荒這段時期,生意是不好,但只要挨過去了,就會好轉的。
只可惜,孫明的父母一直生活在鄉下,對外頭的事情不清楚,對生意更加是不懂。他們讓方氏將布行賣了,把錢還給大家。
孫母用手帕抹著眼睛,說鄉下的日子過得如何艱難,每個人手頭都很拮據,大家實在是都沒有了辦法。
方氏是既為難,又尷尬。賣了布行,她和孩子連生存的根本都沒有了。而且,以目前的行情,也賣不到什么好價錢,只能是賤賣。
但既然公婆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容不得她再反對了。不得已,只有按照他們的吩咐行事。
當所有的賬務都理清,不再欠下他人一文錢時,方氏獨自躲在屋中,痛哭了一場。
置辦這個布行花了十二年,可讓它易主,卻只用了短短三年工夫。
孫明本是想改變命運,讓兒孫過上好日子,所以年少就只身出來打拼。可萬萬想不到,辛苦十多年,孩子們的命運似乎還在起點徘徊。
孫明在世時,每次回老家,無論夫婦倆說什么,哪怕是一句尋常打趣,旁人也能品出 “金玉良言”的味道。
可如今,方氏說什么都無人相信。有錢時,你的話句句都是對;沒錢了,你的話句句都不沾理。
哭過一場,方氏內心好過了些,心中開始盤算接下來要如何過活。
她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沒有工夫整天沉浸在悲痛和怨尤中。為人母,方知不易,柴米油鹽醬醋茶,磨光了棱角,剩下的唯有隱忍和承擔。
方氏的女紅做得很不錯,刺繡、縫紉樣樣都能拿得出手。她決定開個裁縫鋪,專門為街坊量體裁衣、修補衣物。雖不能賺很多錢,大富大貴;卻也足以掙得一口飯錢,貼補家用。
外面的店鋪沒錢去租,那就把自家的小院收拾出來,放些漂亮的布匹,再掛上幾件自己做好的衣裳吸引客人過來……
開裁縫店的這件事,方氏想了又想,每個細節都不敢大意。家里僅余的那點錢,她半個銅板都不敢浪費,確保每一文錢都要用在刀刃上。
籌備了近三個月,裁縫店終于開起。圍觀的鄰居不少,有人為她發愁:“這巷子不鄰街,怕是難有客人上門。”
方氏落落大方地說:“無妨,酒香不怕巷子深,慢慢來。”
可事實上,酒香也怕巷子深。而且,就她家目前窘迫的樣子,慢慢等掙錢,實在是讓人太煎熬,等不起啊!
方氏臉上的愁容被一雙兒女看在眼里,紛紛要求從社學里出來,幫母親做事。
兒子孫長志十一歲,女兒孫長晴比他還小三歲,能做什么啊?不過,看著懂事的兒女們,方氏還是很欣慰的。笑著告訴他們,自己會想出法子解決眼前的困境。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方氏索性擺了個攤到巷子口去招攬生意,慢慢地有人過來做衣裳了。
方氏本就是個做事情非常認真仔細的人,無論是裁剪新衣還是縫補舊物,她都做得極其細致。補過的衣物,絲毫看不出破損的痕跡;更別提新衣,拿到客人手中,連個多余的線頭都沒有。
客人們滿意,口碑便隨之傳開。一日午后,方氏正在攤前做事,忽見一位衣著考究的婦人在攤前駐足。
那婦人盯著方氏手中未完工的牡丹紋樣繡品,目光中滿是贊賞:“這纏枝牡丹針法倒是別致,可愿為我定制兩身衣裳?”
方氏忙起身行禮,見對方腰間玉佩雕工精細,知是大戶人家,心中暗喜卻仍沉穩應道:“夫人若不嫌棄,小婦人定當用心。只是不知夫人對布料與樣式有何要求?”
原來這婦人是徽州知府的內眷,久居深閨偏愛新鮮樣式。方氏問清對方喜好后,精心裁出兩套衣裳,端莊又不失靈秀。
知府夫人穿過后,贊不絕口。在府中宴請時,特意著新衣亮相,引得一眾官眷紛紛打聽裁縫來歷。
消息傳開后,方氏的裁縫攤漸漸熱鬧起來,整日里忙得手很少停下過。
孫長志兄妹倆見母親忙碌,便主動承擔起家中做飯菜的事情。從學堂回來,不敢與人玩耍,早早地回家弄飯。
方氏拿錢讓兒子買菜,孫長志深知母親的辛苦,舍不得多花錢,每日只買一點新鮮菜蔬,專門給母親吃。
下午放學,他偷偷去菜市撿人家丟棄不要的爛菜。拿回家后,把爛掉的部分用刀切掉,留下好的用水煮熟給自己和妹妹吃。
過了一段時間,方氏發現給長志的菜錢,他總是沒用完。心中覺得奇怪,問長志又問不出什么來。于是暗自留心,這才發現他們吃爛菜的事,又氣又心疼,把長志罵了一頓。
她說:“你和妹妹正是在長身子骨的時候,怎能吃這種東西?若是要省錢,那這爛菜應該由為娘來吃,你們吃新鮮的才是正經啊。”
長志搖頭,“娘,您每天熬到深夜才歇息,天還未亮,就要起來做飯,而后又要接著干活。再吃不好的東西,身子才真是會扛不住的啊。”
方氏掩面流淚,暗自責怪自己無用,不能多賺些錢讓兒女過上好日子。
一個人做事,生意再好,賺到的錢也是瞧得見的。畢竟只有一雙手,且手藝活又耗時費力,短時間內難以完成。若是再遇上挑剔不講理的客人,那可能連應得的工錢都難以拿到。
就在方氏苦苦想著如何打破目前這種局面時,家中來了位客人,是她表妹,名叫辛貞。
辛貞與丈夫成婚多年,未生下一子,被婆家嫌棄趕出了門。而娘家父母早就過世,兄嫂容不下她。沒辦法,她只有進城找方氏,看能否想辦法謀條生路。
方氏很清楚辛貞為人,老實本分,比自己還不善言語,但年輕時的女紅卻是做得勝過了自己。于是將她留在家中,并請她做自己鋪子里的繡娘。
有了落腳之地,辛貞很高興,一再表明自己不能光吃飯不干活,她可以不要錢幫忙做鋪子里的事。
方氏沒答應,說一碼事歸一碼事,該得的酬勞一定是要的。
辛貞果然是個好幫手,她不多話,只喜歡埋頭做事,做出來的女紅與方氏做的不相上下。有了她幫忙,窘迫的局面有所緩解,因忙不過來而跑掉客人的事情減少了許多。
過了半年,鋪子里又添了一個名叫金鳳的繡娘,這回還是方氏娘家那邊的人。不過,倒不是因為生意忙得需要加人手,而是金鳳急需一份事情做。
金鳳的男人在外面勞作時出了事,雙腿不能行走了。家里的三個孩子又小,金鳳必須出來賺錢養家。她聽人說辛貞在方氏這里做事,給的薪酬不錯,就也想過來試試。
金鳳的女紅一般,方氏留她下來多加練習。這段時期是沒有工錢的,不過方氏先借了十兩銀子讓她先拿回家。
孫長志對母親的這種行為不理解,因為自家的手頭也是緊得很,十兩銀子對他們而言,是筆大錢。
方氏摸了摸他的腦袋,笑道:“做人,精明不如厚道。金鳳若不是遇上難處,不會想著到咱這兒來的。”
善人者,人亦善之。金鳳是個懂得感恩的人,方氏的善良她看在眼里,默默記在心中,只想有朝一日報答。
所以后來,她和辛貞成了方氏最得力的助手,能扛事。無論遇上什么困難,從不輕言退縮,與方氏并肩而行。當然,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過了三年多,方氏裁縫鋪里的生意越來越好,她湊錢在臨街買了個鋪子,又開了家新店,取名“方記繡閣”。
金鳳替她在老家找了兩個女紅手藝好的人過來,都是信得過的人,她們也樂意跟著方氏干。
過了段日子,孫長志從學堂里出來,幫著店里記賬算賬。孫長晴有空閑時也跟著母親辨認布料花色,一家人雖忙碌卻是富有生氣。
又一年的清明到了,方氏照舊帶著兒女去給孫明上墳。紙錢灰燼隨風揚起時,孫長志喃喃說道:“爹,您放心,咱們現在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方氏望著墳前新抽的柳枝,眼眶微熱。當年被迫賤賣的布莊如今又換了東家,而她的 “方記繡閣”,卻在徽州城里漸漸站穩了腳跟。其間的艱辛滋味,唯有她自己最清楚。
回家途中,看見街角新開了家酒樓,匾額上 “醉仙樓” 三個金字刺得方氏心頭一顫,恍惚間又想起孫明醉酒歸家的夜晚。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才穩住心緒,轉頭看著長大的一雙兒女,忽然覺得,這日子就像手中的針線,雖千回百轉,卻總能繡出個模樣來。
日子雖然好過了,但煩心事還是不少。清明過后,孫明的兩個兄長帶著老父母上門找她。
說老父母年紀大了,做不動事,前幾年考慮到她家困難,都是住在其他兄弟家,由他們輪流照顧,現在怎么著也該輪到孫明家了。
方氏聽了苦笑,這些年來,每家若是要攤派錢,她一文都不曾少過。年節時,更是如孫明在時一般,送去豐厚的禮物,一次都不曾缺過。
老父母雖年紀大,但生活還是可以自理的,遠不如孫明兄長所言,只曉得吃飯,做不動任何事。
其實孫明兄長此番做派,是有要為難方氏的意思。那兩人的子女都已長成,在鄉下無事可做,就想著到孫氏的繡閣里來做事。
可繡閣不比得布行,養不了吃閑飯的人。再說,方氏不是沒瞧過侄女們的女紅,那針腳彎彎扭扭,又不肯靜下心練習。
她曾跟她們說過好多次,客人們最看重手藝,所以針線活一定要做好。但等來年再看,那針腳還是照舊,敷衍得很。
是以,方氏哪敢讓她們進繡閣啊,就算兄嫂搬出父母來說項,方氏也沒答應。
只是如此一來,方氏就把人給得罪上了。這不,知道她每天忙得很,歇息的時間都不夠,還仍是要將老父母送過來。
方氏看著他們隱隱有些得意的神情,微微思忖了一番,道:“如今我家的日子沒有孫明剛走時那么難了,該孫明應盡的孝道,我也不能推給兄弟們。今日公婆既然來了,就在我家住下,何時愿意離開再說,城里總是比鄉下要好玩些的。”
孫明的父母上回進城到她家,還是要求賣布行分錢的那回。方氏不愿提起過往,但也不愿做出讓步。對兩位老人,她力求做到仁至義盡。
這番話,似乎不在孫明兄弟意料之中,尷尬的神情掩飾不住,淡淡說了幾句話勉強應付。在方氏家里吃過午飯,他們告辭離去。
自孫明離去后的這幾年,他父母把方氏的孝道都看在眼里,知道這個媳婦不容易,也知道自己的幾個兒子心眼小,過于尖鉆。
故,當方氏提出請個人到家中照顧二老時,被他們拒絕。在鄉下待了一輩子,雖說眼界淺,但人心都是肉長的,還是通情理的。
不愿給兒媳婦增添麻煩,相反,趁自己還做得動事,能幫就幫一把。即便是幫忙洗菜,掃掃地,也是好的。
公婆不多事惹事,家中如以前般清靜,方氏心中還是感激的。常讓自己的一雙兒女陪祖父祖母在城里逛逛,又拿出錢來,囑咐他們看到想吃的東西就買,別舍不得花錢。
因著老人在這里,孫明的兄弟姐妹過來探望的次數就多了。方氏買酒買菜,好吃好喝地招待,沒有怨言。
她是個要強的女人,不愿意招別人閑言碎語,說她是個寡婦,丈夫不在了,就不理會婆家的人。一切都如孫明在時那般,又或者,做得比以前還要好。
過了兩年多,二老不愿再在城里待,要回鄉下去住。方氏留了幾回,沒留住。
知道他們的意思,是想葉落歸根。于是置辦了新棉被、棉衣御寒,又拿了五十兩銀子作防身之用,這才放心送他們離去。
方氏為人大度,在家事上不喜計較,親戚們是挑不出她的毛病的。這些,被兒子孫長志看在眼里,暗暗要效仿母親。
但到底是人年輕,沒有處世經驗,一不小心就栽了一個大跟頭。
繡閣生意紅火得出乎方氏的意料,每個人手頭上的活都是滿滿的,停不下來。工錢是拿得不少,可時間長了,繡娘的身子會吃不消。
人一疲乏,就容易出差錯。方氏有心再招兩個繡娘進來分擔事務,但現今的店鋪太小了,有了繡娘的位置,就沒了客人站地的位置。
再租店鋪,不是長遠之計。房租高不說,遇上不好的房東,少不了要受人家的拿捏。
方氏盤算了一天,認為買現成的鋪子花錢太貴,還不一定合適。實不如自己買塊地建房,可以稱心如意一些。
但買地建房,就要掏空所有的積蓄。想來想去,最后還是狠下心,從箱子底層取出一部分積蓄交給兒子孫長志,讓他去辦這件事。
如今的孫長志十九歲了,剛成親三個月,對于母親交代下來的事情,他挺直腰板,把胸脯拍得震天響,“娘,您放心!兒子定能找塊好地回來。”
接下來的日子,孫長志整日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青石板路上,他的布鞋磨得發白,卻始終沒找到合心意的地塊。那些空地要么形狀歪斜,要么價格離譜,讓他一次次失望而歸。
這天,他大伯的兒子孫春田來城里買木料。得知此事后,告訴長志,自己知道城東有塊地特別好,價錢還公道。
平日里,長志和這個堂兄的關系還是不錯的。聽他這么一說,于是就跟過去看。
確實,這塊地四四方方,周圍的槐樹郁郁蔥蔥,還能聽到遠處的溪水聲。
“吶,此地風水絕佳!” 孫春田煞有介事地比畫著,“我跟著老太公學過些風水,這地背靠龍脈,面朝活水,日后準能大富大貴!”
他說得唾沫橫飛,眼神里滿是篤定。
族里的老太公,孫長志也認得,是村民們嘴里的風水大師。現在聽孫春田這么講,他就開始心動了。
讓人叫來這塊地的主人詢問價錢,差不多就是方氏給的數。孫長志想還價,地的主人不肯,很是有些傲氣,說等著要這塊地的人可多呢。
孫長志猶豫了,打算回家跟母親商量。這會兒,有一個衣著光鮮的人過來看地,也很滿意,似乎對主人報的價錢也能接受。
孫春田見狀,連忙推了推孫長志,催促道:“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這么好的地讓別人得去,豈不太可惜?”
孫長志想想也是,這些天他已經看了好幾塊地了,也就這塊讓人順眼。
于是咬了咬牙,一跺腳:“我買了!”
掏出母親給的錢,手還有些微微發抖。
地契很快簽好,孫長志握著薄薄的紙張,心里松了一口氣。
為表感謝,他帶著孫春田去了城里最熱鬧的酒館,點了幾個好菜,又用紅紙包了二兩銀子給他。
傍晚下起了大雨,方氏回家時,裙擺已經被雨水打濕。
等不及她換衣,孫長志興奮地攥著地契跑到她跟前,“娘,我在城東買了塊好地。”
方氏聽了也很高興,伸手接過地契來看。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變得煞白,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的泥塑。
“糊涂!這塊地去年出過命案,原主人家破人亡,屋子燒了個精光,根本沒人敢要!”
孫長志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現出孫春田虛偽的笑容,當即抄起墻角的扁擔就要往外沖,“我去找那小子算賬。”
方氏緩過神,一把拉住他,“別去!鬧起來這親戚關系就算到此結束了。”
“可連咱家都要騙,要這樣的親戚有何用?”孫長志恨恨地說。
方氏搖搖頭,輕嘆一聲,說道:“斷掉這門親戚倒是容易,可我就怕你爹會責怪呢。說到底,還是你的性子不夠沉穩,太過急躁了些。這一次的事,就當是花錢買個教訓吧。”
窗外驚雷乍起,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方氏那張布滿歲月滄桑的臉。
孫長志癱坐在竹凳上,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咯咯聲。這一切,不正是因為他太過輕信于人了嗎?
方氏換了身干凈衣服回到堂屋,兒媳和孫長晴把飯菜端上桌,一家人準備開飯。這時,屋外一陣微弱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孫長志過去開門,只見門口站著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他頭發凌亂,身上還散發著一股臭味。
“可否讓老漢進去避避雨,再給碗飯吃?”老乞丐的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懇求。
孫長志把身子讓開,語氣生硬地說道:“進來吧。”
此刻,他的眉頭皺得死緊,神情看起來還有些兇狠。老乞丐猶豫了,站著沒動,似乎在考慮要不要進去。
方氏了解自己的兒子,平日里很善良,只是今晚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又不懂得控制。于是放下手中筷子,讓孫長晴再去盛碗飯過來,自己則站起身去迎接。
“老人家,來了便是客,熱飯熱菜都有現成的。”
方氏請他上桌吃飯。老乞丐看著她是和善人,沒客氣。進屋后徑直走向飯桌,端起飯碗就開始扒飯。
方氏認為他是餓極了,把自己面前的好菜放到他面前去。孫長志也默默地去拿了只干凈碗,盛了碗熱湯,輕輕放在老乞丐面前。
這一家人的善意,老乞丐感受到了。沒言語,連一句道謝的話都沒講,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等到吃完,放下碗,他才緩緩抬起頭來。孫長志想,他肯定沒吃飽。于是伸手去拿他碗,準備再為他盛一碗飯。
結果,手被老乞丐按住了,“方才我在門外躲雨,聽了許久。知曉你們為一塊地的事煩惱。老漢我雖落魄,卻略懂些風水門道,能否讓我看看那地契?”
孫長志這才發現,老乞丐臉上雖臟污,可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透著幾分不尋常的靈氣。
他抬頭看了眼母親,顯然方氏也察覺到了老乞丐與平常乞丐很不同,朝兒子輕輕點了點頭。
孫長志去拿地契,遞給老乞丐時,神情中帶著期待,“您請看。”
老乞丐接過地契,仔細端詳許久,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驚得這一家子人面面相覷。
“好!好!好!你們這是走大運了!世人只知此地出過命案,卻不知這是‘兇中藏吉’的寶地!那場大火看似災難,實則燒掉了此地的舊煞,如今這地就像一張白紙,只要布局得當,反而是聚財納福的風水佳處啊!”
見這家人半信半疑,老乞丐從懷中掏出一個古舊的羅盤,繼續說道:“這地背靠的并非普通山丘,而是一條蟄伏的‘土龍’,面朝的活水暗合‘玉帶纏腰’之勢。之前的災禍,恰恰是破除了此地原本的桎梏,只要在新建的閣中設置八卦聚財陣,再在門前栽種三棵梧桐引鳳,不出三年,生意必定興隆!”
孫長志仍有些猶豫:“老人家,您說得當真?這可關系著我們全家的生計。”
老乞丐正色道:“老漢我行走江湖數十載,從不打誑語。若你們信我,明日我便來幫你們規劃布局,分文不取,只圖一頓熱飯吃。”
隨即,他開始詳細講解起建房的注意事項,從地基的方位到門窗的朝向,都一一說明。
方氏見老乞丐言辭誠懇,心中欣喜不已,“建繡閣的這段日子,還請您留在此地,事后必有重酬。”
老乞丐沒有拒絕,當真在此后的日子,親自監工,指導工匠施工。
孫長志和方氏按照他的吩咐,在繡閣正廳懸掛八卦銅鏡,在庭院中擺放鎮宅石敢當,又在門前種下三棵梧桐樹。
新繡閣落成那日,天空突然出現一道絢麗的彩虹,引得路人們駐足驚嘆。
開業當天,不僅老主顧們紛紛前來捧場,還來了許多聽聞 “兇地變福地”傳說的新客人。
方氏心懷感激,拿出重金酬謝老乞丐,哪知他早已不見了蹤影。
不過,在他住過的房間里留有一張字條,上寫“善有善報,兇地化吉。望你們繼續行善積德,福澤綿長”,落款是“悟塵道長”。
悟塵道長,不就是坊間傳聞中那位道行高深的仙人嗎?孫長志又驚又喜,連忙將字條拿去給母親看。
方氏感慨道:“看來這世間之事,禍福相依。看似災禍,實則是上天給的轉機。往后咱們更要與人為善,莫要辜負這難得的機緣。”
以后,繡閣的生意蒸蒸日上。徽州城里那些富貴人家的女眷們,仿佛約好似的,都指名要在 “方記繡閣”定制衣裳。
至于騙孫長志買地的孫春田,在事后的第三天,就被他父親押著來負荊請罪了。當真是赤裸著上身,背著荊條上門請求方氏責罰的。
那天他買木材差了錢,本是想來找方氏借錢,又不好意思開口。聽說孫長志要買地,就告知了自己知道的那塊兇地。
地的主人想趕緊把地拋售出去,給出的傭金是很可觀的。孫春田覺得若沒有發生兇案,那塊地確實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而且售價也算合適。
他想一舉兩得,先讓孫長志買下這地,自己賺取傭金把木材買齊,然后回去找老太公想個好法子化兇為吉。
回家后,孫春田倒是沒耽擱,立即去找老太公尋求解決之法。結果,老太公說自己不會,并且把這事告訴了他祖父。
孫明的父親素來感念方氏的孝行,村里沒有哪家的兒媳婦像她做得這般好。當即氣得臉色發青,抄起棍子狠狠抽在孫春田身上。
邊打邊罵:“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人家孤兒寡母辛辛苦苦掙出一條活路,你們不但不知羞恥地去占便宜,竟還想禍害人家!咱老孫家的臉都快被你丟盡了!”
孫春田的父親也覺得很丟臉,兄弟姐妹之間再算計,都是小事。如果幫助外面人欺騙自家人,這就是大事了,里外要分清。
所以,在老父親打完了孫春田后,他接過棍子,又把這個不孝子打了一遍。而后,讓他赤膊背上荊條,去城里給嬸嬸請罪。
這一天,孫春田的臉丟得干干凈凈。心中又悔又愧,暗暗發誓,以后再也不賺什么傭金了。
方氏沒責備他,只說年輕人經歷少,難免會犯錯,只要以后能改過就好了。
其實經此一事后,孫長志也成長了許多,不僅幫母親將繡閣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時常接濟窮苦人家。
幾年后,“方記繡閣”成了徽州城里最有名的繡莊,方氏母子的善名也傳遍街頭巷尾。
每當有人問起他們發家致富的秘訣,孫長志總是笑著回答,“若要說秘訣,便是我母親常說的,做人,精明不如厚道;處世,計較不如坦誠。只要心懷善意,再難的路,也能走出一條坦途。”
很多年后,“方記繡閣”的生意依舊紅火,而方氏早已放下針線,安心在家含飴弄孫,樂享余年。
這大概就是那句老話所說:心存善念,天必佑之;心若善良,行必久遠!
(此文由笑笑的麥子原創,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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