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江書院居醴陵市城區,前眺淥水清波,頭枕西山明月,半個身子落在1500年前的古樟臂彎中。退隱青山的鐘鼓,空靈曠遠,從靖興寺輕緩流出,訴說西山悠遠,淥江纏綿。
醴陵縣淥江書院
壹
南宋乾道三年(1167),朱熹受張栻之邀,從福建出發,循湘贛古道探訪麓山文脈,張栻禮誠之至,趕赴醴陵,百里相迎,兩人相見恨晚,沿淥江入湘水,一路禮敘儒尊,拉開了麓山會講的序曲。
八年后,南宋淳熙二年(1175),醴州府衙始建(朱子祠)淥江學宮,以續文雋,此乃淥江書院之緣起。清乾隆十八年(1753),知縣管樂將學宮倡名為淥江書院。后來的知縣楊鸞、田彬、趙貴覽等相繼籌資修葺。
不過,那時的學宮并未在西山,而是與文廟一起,同處醴陵城東的青云山下。西山綠蔭中,另有一座南宋淳祐年間(1241—1252)所建山房。其與唐代的靖興寺連為一體,同守西山文脈,史傳為西山書院。
西山書院遺存甚少,毀損于哪個年代,亦無明確記載。但靖興寺一直香火相延,里面供奉著李靖、紅拂女。紅拂女乃李靖神話中的妻子,隨李靖南征,染病死于醴陵,李靖建寺募僧,供奉守護,尋根朔源,源自民間傳說,歸入民間信仰。
清道光年間,醴陵遭水災,時任知縣陳心炳借淥江學宮為公廨,見房屋剝蝕凋殘,有損儒家體面,遂動倡修之念。不久,陳心炳以城市喧囂,不宜靜修為由,將淥江書院從青云山下遷建西山書院遺址,仍與靖興寺檐擺相連。從此,兩座疊加的書院,儒脈相通,雖以淥江書院為名號,但隱逸西山的文雋,同樣留在了月光的牽念中。
《文史博覽·人物》2025年第6期 《淥江書院》
貳
那棵1500年前的古樟樹,像個老儒生,站在書院前側拐角的聳坡上,一點兒不顯老,從南北朝走過來,比南宋的書院大了整整650歲。古樹新綠,濃郁披肩,抖落出一身的風骨和精神。
書院落座西山懷抱,又有千年古樟作庇佑,迂回退讓中,儒風豁達,清幽至極。沿西山緩坡,虔誠向上,探訪書院門庭,山徑迂回,儒風壯碩,兩側綠蔭交織,舉肘相迎,盛夏之季,猶擁清涼陣陣。
駐足淥江書院敘事碑前,稍事流連,順勢右拐,便抵書院前坪。風檐半敞,輕捋余韻,恰如一幅陰陽相生圖。書院門楣正上方懸掛淥江書院匾額,行楷榜書,白底黑字,整肅端莊,為當代書壇大家、醴陵人李鐸所書。門庭檐階與泮池相連,外圍石欄,里蓄山泉,以消書院心火。
淥江書院書院規條(部分)
門庭內斂,不爭臉面,但儒風整肅,氣宇沉渾。門臉兩側為易卓所書楹聯:“道崇東魯;秀毓西山”,四字聯,字寡意深,暗隱淥江文辭。內置照壁,上書:“求經師更求人師”,話中存哲理,古風新韻齊聚眉心。
整座書院占地約7000平方米,分三進四院,青磚黛瓦,中軸建筑依序為頭門、講堂、禮殿、配房。兩廂對稱,主要為雙重齋舍、靖興寺和宋名臣祠。庭院清悠,禮讓有序,行走其間,仿若儒風纏袖,古語徐展。
那天的山風不大,陽光穿過樹林,灑下遍地斑駁。青苔爬上了檐階,古風存放于案臺,齋舍中的儒生蠟像,栩栩如生,一人一舍,或伏案疾書,或囊螢借光,或懸梁刺股,或枕典習文。
叁
時光倒敘中,朱熹、張栻、呂祖謙、王陽明、左宗棠五人穿過斑斕古拙的淥江橋,依序走進西山不老的蒼翠中。五賢中,朱熹、張栻、呂祖謙同為東南人氏,亦有交集,傳經布道于醴陵西山腳下,成為淥江書院的源起。后人尊其學識,謂之“東南三賢”。
淥江書院內的朱熹與張栻塑像
醴陵知縣陳心炳為福建長樂人,熟知“東南三賢”與淥江之淵源,其“勉捐廉俸”,費盡心力,遷建淥江書院,除了公允之心,亦有同為東南賢客的親近。
書院從建始之日起,稱呼為學宮,直到清乾隆年間,才改稱為書院。依理說,宋人興辦書院,淥江不乏文雋,想得塊朝廷御賜的匾額并不難,對此,西山未作解讀。
或許,隱逸淥江的話語,擱在了書院的最里層,尚未被發掘。對淥江書院來講,略存一點兒小遺失,更顯玄機非淺。2013年,書院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可見,在后人心中,淥江書院乃湖湘文脈的梁柱,理所當然的國字號。
王陽明兩度來西山,寫過一首《過靖興寺》:“老樹千年惟鶴住,深潭百尺有龍蟠。僧居卻在云深處,別作人間境界看。”詩中有古樟、龍潭、古寺,唯獨不見書院的蹤影。可見,王陽明來淥江講學時,西山書院不一定還存在,打動其內心的是千年的古樹,西山的風水,禪院的僧人。
左宗棠在淥江書院擔任兩年山長(1836年至1838年),制定學規八則,新修儒風哲理,漸解長衫束縛,擦亮了西山眼眸。如今回首,55位山長中,左公的入駐,拉高了淥江書院風檐,提升了淥江書院聲威,也推動了湖湘新學的發展。從此,西山睜眼看世界,淥江日夜泛新波。
左宗棠
閑暇之時,左公常在老樟樹下納涼,回覽西山風月,夜深人靜之時,讀朱子書,翻閱《致良知》,編寫《船山遺書》。其厚織才情,儲勢待發,心無旁鶩。
兩江總督陶澍回鄉省親路過西山,醴陵知縣仰慕左公學問,請其作聯相贈,左公隨手寫下“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一聯。傾力之作,帶來了轉運之機,陶澍慧眼識奇才,引其登科入仕,結為兒女親家,成為史上美談。
朱子以理學為本,探尋濂溪一脈,王陽明手持《致良知》,以心學為理,論道西山,再到清代的湖湘新學,淥江之濱,西山之懷,群賢沓至,為醴陵賢才輩出,厚植了根基。
肆
近代以來,從書院走出的大小人物,實在太多,其中有李立三、左權、耿飚、蔡申熙、宋時輪、陳明仁等。有人統計過,國共兩黨中,從醴陵走出的將帥多達295位,這在中國近代史上堪稱奇跡。
醴陵區域不大,清代時謂之丸池,西山亦不高聳,未呈鳥瞰山河之勢。但醴陵人心攬日月,存大義識大體,家國之懷,酣暢于胸。1949年,程潛、陳明仁率部起義,為湖南和平解放立下了不朽功勛。
淥江“插曲”眾多,稍作“回放”,便成淥江文雋。置于西山眉宇,一副牽腸掛肚的模樣。1500多年前的古樟,綠蔭鋪天,壯心不已,讓人心生奇嘆。
如今,龔曙光先生受邀擔任山長,其洞明時事,才思敏捷,又飽讀詩書,對西山文雋,淥江文脈了然于心。他的到來,尤如曙光一束,穿掠西山門扉,劃亮了淥江古案。
那棵站在不遠處的古樟樹,心思特別細,太陽大的時候,伸長手臂,為書院撐起一片碩大的綠蔭,月亮高懸時,便翹首崖壁,將一簾清幽攬入懷中。只有墻角的幾只小蛐蛐,無憂無擾,躲在草叢里,嘰嘰啾啾聊個歡。
文 | 駱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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